早朝令萬曆皇帝昏昏欲睡,陳沐出班請奏像是給小皇帝打上一針興奮劑。
他沒見過陳沐,但這不妨礙萬曆對朝班之中張居正、王國光、譚綸等白花花的鬍子老頭裡摻進去一個英武、官位至極的年輕身影做出猜測。
萬曆一直在等,等着陳沐出班請奏,因爲那纔是今天朝會的主角。
抱同樣心思的不單單隻有皇帝,陳沐的請奏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意義。
“自先帝開海禁,授臣南洋大臣,全權理外洋事,約定每年向國中輸銀百萬兩,至今已有四年。臣感先帝治國殫精竭慮節衣縮食,故初到海外便定下章程,爲大明皇室在海商合興盛中入股三分,四年向內庫輸銀八十萬兩,供皇室支用;此外,每年依約,向戶部輸銀百萬兩,自呂宋事成,各項收入俱增,自萬曆元年,京運增至二百萬兩,四年共向戶部輸解銀六百萬兩。”
“臣沒有辜負先帝的重託,今後每年,南洋軍府一樣會向北京押解白銀二百二十萬兩。”
“四年來,呂宋王,蘇祿東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婆羅總兵、爪哇諸王、亞齊王、占城王、暹羅王、獅子國王等國入京朝貢;西班牙使者至南京簽訂條約,安南王認罪伏法,三宣六慰叛亂平息,外洋明人海寇改邪歸正,大明商船西出馬六甲至印度、東入日本,採購珍奇帶回原料,促進國中商業生產……”
對,就是這個感覺!
小皇帝萬曆輕輕咬牙,日月袍裡小手輕輕錘了一下龍椅,這就是張居正、趙士楨給他上課時的感覺,講解那些大明版圖以外的事時,別管是最有潔癖的帝國首輔還是年紀輕輕的力學單位,每當講述起這些,他們說話的方式都變了,用詞通俗易懂,不講究對仗工整。
儘管那些話往往是由張居正說出來,但他知道,真正的老師另有其人,就是現在朝班之外侃侃而談南洋大臣!
只有他才能寫出那樣的教材!
“朕……”
通常朝會中大臣奏報事宜,皇帝是不會打斷的,要等他說完再說,不過這次萬曆破了例,打斷後問道:“朕看過南洋軍府賬目,首年入賬二百三十萬兩有奇,次年入賬二百七十萬兩,這是因爲與西夷一戰,船上的貨物用了兩年才賣出去的原因,他們船上有那麼多貨?大明兩年都賣不完?”
“回陛下,並非如此,那是一艘西班牙皇室商船,他們管那條船叫馬尼拉大帆船,一年一趟,由馬尼拉開往亞墨利加的墨西哥城,要在那販給西夷商賈,一船貨物價值一百二十萬兩白銀,若賣入國中,只能賣出百萬兩,但賣給葡夷,卻能販出一百六十萬兩有餘的白銀,臣只要白銀,葡夷首年來澳商賈沒有那麼多白銀,便只能等他們來年備足白銀再購。”
陳沐這句話說得很慢,他在等,等不明事理的傻瓜官吏跳出來罵他,問他入帳二百七十萬除了交解朝廷一百二十萬剩下的花哪兒了,是不是中飽私囊吞了。
可惜沒有,沒有朝臣是傻瓜,首先南洋軍府不受管制,與其攻訐這個還不如罵他私藏甲械,再者說,人們知道白銀花哪兒了,這不是秘密,而且南洋軍府也沒有秘密。
萬曆皇帝似懂非懂地點頭,心裡對葡萄牙安上人傻錢多的印象,陡然對他們這些早年作戰過的外夷好感提升一大截,這才皺着眉毛想了一會才道:“對,朕還要問你,南洋四投疏,施行的如何,可見到收效?”
所謂的南洋三投,也正是陳沐花錢的去處,全稱是《南洋軍府生產、技術、民生、人才投資計劃》,名字是陳沐起的,奏疏是高拱擬的,就爲說清楚陳沐把銀子都花到哪去,不能再出現‘八十萬兩陳帥挪用’這種情況。
陳沐還真沒想到萬曆皇帝小小年紀會對這個感興趣,他那玩意其實是高拱寫給朝臣看的,沒指望萬曆能理解。
“回陛下,所謂四投,是指投資生產、投資技術、投資民生、投資人才,因我大明幅員遼闊,暫時大多侷限於廣東,講究資金專項使用。投資生產,交付兩廣佈政司,用於鼓勵商賈提高產量、農夫提高產糧、匠人創造新具,每年二十萬兩。”
“投資技術,交付工部研製新式軍械、新式器具,每年五萬兩;投資民生,各地漏澤園、養濟院和惠民藥局的修繕及日常用度補給,這是全國範圍,每年二十至四十萬兩;投資人才則用於各地建立社學、給教書先生送些肉食,資助些孤兒、貧苦後生進學,南北講武堂革新戰法、器具,並擬加入南直講文院的資助。”
“主要目的有二,一在更好的技術更多的產量能讓大明海外商路佔有更多優勢,別國產一匹布要六錢銀,我一匹機布只五錢銀,比他做得好,我還有得賺,別國百姓便只買我的,從他們那買進棉花,賣出布匹,一進一出,便是雙贏,大明贏兩次。”
“其二,便在於平息叛亂,免除國內戰爭憂患。”
陳沐說出雙贏時,朝臣沒什麼動容,依舊靜靜聽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海外對北京的影響還是太弱,作爲帝國最優秀的臣僚,他們當然能聽懂陳沐在說什麼,但沒人在乎……海外的事太遙遠,國中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鳥,等着陳沐這隻出去捕食的大鳥回來餵食就夠了。
何況所謂的‘陳學’,也僅僅在首輔張居正,次輔呂調陽,兵部尚書譚綸、戶部尚書王國光及萬曆皇帝之間流行。
別人不懂。
但等他說出目的之二在於平息叛亂,免除戰爭憂患時,朝堂頓時嘈雜起來。
“嗯?”
張居正轉過身,沉靜如水的目光掃過朝臣,這道目光到哪,哪兒便鴉雀無聲,待朝臣安靜,他才拱手出班道:“陛下,陳帥有大功,朝會後留他在宮中爲陛下解惑吧,朝會還要繼續,請其他大臣有事者先議,陳帥?”
張居正說罷,陳沐拱手向皇帝告退,回到朝班,萬曆皇帝意猶未盡,不過也只能讓朝會繼續進行。
再讓陳沐說下去,滿朝文武都得陪他站三天三夜,皇帝這求知慾這麼強,三天三夜能說完?
神中年感覺,同五部部堂共宴陳沐的事恐怕還要往後推推。
最關鍵的是,張居正在乎規制,而陳沐的作爲雖然是爲國爲民,但不合規制,偏偏這個人還是自己拱起來的,不宜拆臺。
但不守規矩的搗蛋鬼就這一個就夠了,可不能再讓別人學去了。
到時候叛亂是沒了,可朝廷先亂了章法可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