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沒追求,一旦失去追求就會快速墮落。
當內閣先放出風,封王之事變得明朗,四洋下屬的濠鏡海關七品官黃程向朝廷上書一封,申明對海外飛地管理不善的難題。
同一時刻,擁有最多九府藩王,正在執行清丈田畝工作的河南省舊事重提,上書境內王莊田地總數已佔到全省土地的二成,言辭誠懇地希望閣臣慎重考慮這個問題。
張居正明目張膽地把兩封手本按下。
緊隨其後,成都府再奏手本,說天府之國沃野平原被王莊佔了七成,餘下兩成軍田、一成民田,整個成都府全是佃農。
其實這都是老生常談,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事,每隔幾年就要往上報一報,但過去實在沒辦法解決,只能想辦法把作奸犯科的藩王土地削一削、宗室祿米減一減。
但這治標不治本,藩王給多給少他們的祿米基數在那,肯定餓不死;但下邊那些中尉一削,日子就過不下去了,也要連年叫苦,這部分很多都是明白人,他們千辛萬苦上表就一個要求——讓咱也能參與個科舉、做些買賣,最不濟最不濟,讓咱能給人當個佃戶也行。
大臣這邊兒是一百個願意,別說佃戶,你就是去挑糞都沒人攔着,但每次事情報到皇帝這層,要拍板拿主意時,哪個皇帝都不樂意。
祖宗定下的禮法,這麼些年都施行下來了,就到自己這個後世子孫,說不養就不養了?
原本嘉靖皇帝是最有可能把宗室制度改掉的,但偏偏這位就是宗室登基,顧慮很多;隆慶皇帝又沒在位幾年,內憂外患根本沒有能處理藩王問題的環境,朝廷也只能一直拖着。
但這次不一樣。
黃程的奏本一上,跟四洋來往的兵科、戶科、禮科、工科吏員也跟着將手本拍上去,另一邊河南、四川、湖廣、陝西、山西這些王莊過多的省份也紛紛叫苦,壓都壓不住。
一時間風平浪靜的朝廷硬是出現輿情洶洶的模樣。
而且很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國內各省大員藉着清丈田畝施行考成法的機會叫苦連天:哎呀,我們這個地方沒有地啊,最多的好土地都給藩王佔去啦!不行了,再這樣下去亡國有日啊!
海外四洋小吏則像沒看到朝廷輿情一般,皆爲前景堪憂:哎呀,我大明朝這個海外的飛地太多,而且將越來越多呀!不行了,再這樣下去海外就管不好啦,朝中大員要想個辦法啊!
有的官吏沒生出一顆七竅玲瓏心,越看四洋官吏越煩,這幫王八蛋!國中都這個樣子了,你們說這風涼話是打誰臉,讓誰聽呢?
但能捋清事的人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弦外之音,這是兩邊唱雙簧呢。
不過這個時候還沒人把人微言輕的徐貞明奏上那封關於科技獎項中鄭王世子朱載堉的學術才能大誇特誇的手本當回事,根本沒人理他。
這一來一往折騰十來日,等各省要報的手本差不多都報到京師,內閣這邊纔剛顯得好像‘壓不住’的模樣,開始緩而有序地召見各地知府、各部大員,還裝模作樣地把葉夢熊給召入京中問事。
陳沐在這件事裡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潛心練兵,悄悄在天津北洋和宣大的方逢時狼狽爲奸,收集着太僕寺對馬政處理不善的黑狀——偷他馬、賣他馬的,北洋這邊能處理的都處理了,但主要黑手還是直接從太僕寺伸出來,他也不可能提着銃跑到五寺把太僕寺少卿給斃了。
他倆算是一拍即合了,方逢時也恨太僕寺,他從宣大購馬,送到太僕寺手裡交接京營使用,他們又不會養,那塞外蒙古馬骨架結實耐造,又吃慣了野草,料豆之類精飼料剛開始根本吃不習慣,一吃就病,病了就讓人做成薰馬肉腸。
完事京營還上書說宣大不好,傻乎乎花大價錢買回來都是病馬,氣的方逢時牙根癢癢。
當今天下只有兩個地方會養蒙古馬,一爲宣大、二爲南直隸,而口市的蒙古馬流入只有三個地,除了宣大南直,就是北直隸,並不是北直隸不會養,而是北直隸馬肉消耗大。
臨到五月,朝議開了好幾次,仍未議出個結果,陳沐雖然借北洋的身份沒去聽朝議,但他眼線甚多,事情倒多半明白,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用不着他去蹚渾水。
這事陳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外封藩王不是軍事,跟他本職工作幾乎不沾,事情發展的好,不必他惹一身腥氣也能辦成;事情若發展的不好,他就是硬往上湊沾一身腥氣事兒也辦不好。
正趕上四艘巨舶靠港,陳沐這纔給宮裡發去手本,抱着船圖一路騎馬進京。
“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吧,我就知道,別看你在天津裝得跟好人兒一樣,把事都推到內閣去。”
到北京第一個見的還是徐胖子,隨張、馮權勢越發穩固,徐爵也是聖眷漸隆,今年過年在城東連着擺酒十五日,吃得又胖了一圈,走起路來蟒袍橫行街市抱肚而行,小聲對陳沐道:“京裡這幫大老爺連他娘濠鏡在哪都不知道,還把海外說得跟頭頭是道,沒你推波助瀾就不可能!”
陳沐輕輕笑,既不否定也不承認,翹起大拇指指向後邊杜鬆抱着的船圖道:“朝中的事我說不準,我來給皇帝看船圖,至多半年,咱的萬曆號要環遊周天,督公近來如何?”
“算你有心,給你提個醒。”
臨着進紫禁城,趁宮門外左右無人,徐爵小聲道:“就因封王海外的事,內外如今鬧了矛盾,乾爹收人錢財要替人消災,別的怎麼封都無所謂,親王郡王不能封到海外去。”
這是扯淡呢,陳沐眯着眼睛想,費祿米最多的就是親王郡王,要是就爲轉封那幫將軍中尉有什麼難的,別說張居正,陳沐就是打個條子送上去,想召集一幫將軍中尉出海都是輕輕鬆鬆,真正的老大難就在親王郡王的封地要收歸國有。
停住腳步,陳沐臉上帶着笑意小聲問道:“還望兄長告知,這是要替哪家消災,咱不動他還不行麼?”
徐胖子也停下腳,閉上眼睛微微搖頭,小聲說出五個字。
“慈聖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