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洋運來的珍寶貨物東西不多,不過半日便收拾好,陳沐沒急着召見使者,剛好讓他歇息半日,沐浴更衣洗去風塵。
當晚在衙門偏廳設宴也未談出海事,只是讓他們一衆好好休息,睡足了養好精神。
直至次日晌午,才讓蓮鬥去敲了衙門鼓,首次傳告北洋、東洋各部將官、六部北洋分局官員入衙議事。
各級將官着了官服,緋袍青袍綠袍混雜,各飾飛禽走獸,陳沐也換上久違的緋色蟒袍,盡是衣冠禽獸之境。
與會者唯一一個穿常服的,是跟着京運船一同從南洋至北洋的鄧子龍,去年剛當上總兵官,獨領雲南兵事鎮三宣六慰,因處事不周跟劉綎鬧了彆扭,兩營兵打了起來,本來這種大罪兩個人都是要下獄論處的,劉顯都說不上話,幸虧有高拱從中周旋,兵部這纔將二人革職,兵馬盡交劉顯統帥。
南洋沒法待,閒着也不是個事,鄧子龍向高拱請示後就隨船到北洋來,灰頭土臉地投奔陳沐了。
本來這個事朝廷處理鐵定要各打四十大板,別管什麼起因朝廷的將領帶兵打到一起,還動了兵仗,差一點連火炮火箭都要使上,出了事肯定要交還兵權,可說到底兩邊本身都有錯,劉綎受的委屈還比較大,所以兵馬就交給劉顯的人統領了。
人家劉綎帶的兵是雲南當地旗軍營兵混編一營,雖說是地方軍,可跟鄧子龍所率呂宋蘇祿抽調宗藩軍合編一營比起來那也算是中央軍,結果這邊藥弩都上了還沒討到好處。
陳沐聽了鄧子龍千里迢迢的訴苦,氣得接連冷笑:你誰也別怪,本身就是士卒打個羣架的小事,誰讓你的兵拿盾牌棍子使鴛鴦陣的?使了就別怪人家丟長標射毒弩。
鴛鴦陣是什麼東西?後世警察的防暴隊依然能看到一點鴛鴦陣思想的影子,都是訓練有素的明朝大兵,拿這東西去打架誰受得了啊。
這就屬於自作自受,還讓南洋兩千多宗藩軍改換門庭,成了滇地邊防軍,不過陳沐倒不覺得這是壞事,鄧子龍吃到自己的教訓,朝廷也硬收了兩千餘兵馬,最棘手的事也沒落在自己手上,有南洋大臣高拱去給朝廷擦屁股,挺好。
至於南洋缺失的兵額,再招募就是了,眼下南洋宗藩軍還是很容易招募的。
上了衙門,鄧子龍無官無職,只能披掛胸甲挎腰刀立在堂上側邊充作護衛旁聽。
堂中陳沐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北洋衛官武將分坐左右,如今已經朝廷各部門議事除了衙門升堂已很少有這樣的座次格局,通常都是上首置主客兩座,下面陪座兩列,哪怕客座空着,也不顯得那麼壓抑。
陳沐今天是故意以大帥訓話的座次安排,他掃視一衆官吏,擡手道:“兩個事。”
“朝廷近來暗潮涌動,諸位六部過來的同僚肯定心知肚明,陳某隻說一次。”
陳沐原本沒打算提,實在如今張居正父親重病的消息越傳越烈,這些年被張居正壓制的、得罪的官吏正四處走動,甚至都準備好在張居正下臺後撥亂反正給他治罪了。
如今北洋可謂羣賢畢至萬事俱備,要人才有人才、要銀錢有銀錢、要兵馬有兵馬,趕在這準備出征的當口上,他不想有任何意外。
環視神色各異的北洋同僚,擡起放在檀木大椅扶手上的右手,道:“最好別趟這渾水,朝廷有人事變動也好、沒人事變動也罷,同北洋諸君都無絲毫干係,東征在即,探尋歐羅巴是我族千載難逢之大業。”
“我等上報皇帝、下應黎民,爲的是定今後數十年、數百年的天下大勢,讓天下爲大明所知,更要讓大明爲天下所知!”
“亞墨利加與歐羅巴有多大,諸位都看過天下輿圖,哪怕大明僅能支配三分,待諸位百年,爾等後人皆傲稱我祖乃大明柱國!”
“求忠孝國家的,東面是你最該去的地方;求名的,名留青史;求官的,官居一品;求財的,家財萬貫。”
“此時朝局未必是真動盪,天下大勢卻是真千年未有之機遇,能於此相媲美的或許僅先漢開西域。陳某今日說了,今後就不會再提此事,想忙着站隊取晉身之資的,我不會攔。諸位皆比陳某年長,陳某不會妄自尊大地與諸位說好自爲之,但萬望諸君謹記——求仁得仁。”
該提醒的都提醒了,陳這話主要是對那六部北洋分局的主事說的,在這些事上武將不敢跳出來,更何況南北講武堂自有軍人傳統,他們知道自己受訓是爲了出塞與出海,對國中人事動盪並不感興趣。
他們是新軍將領,真正關係他們切身前途的只有一個地方,北洋。
天下沒有人不重視新軍,但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北洋這樣爲他們操練得心應手的配套部下,只有在北洋,他們一身所學才能得心應手,也只有北洋,纔有仗打。
說完了,陳沐也不管旁人陰晴不定患得患失的臉色,擡手道:“君瓚此時想必已養足精神,請將此行東洋見聞回報給六部諸位主事。”
他口中的君瓚,名叫楊廷相,是隨同唐胡安一同去往西班牙的使者。
福建泉州晉江人,匠籍出身,也是三年前被調往南洋的新科進士,成績在同年中排名一直偏下,福建鄉試第六十六,會試第一百四十一,登進士三甲第一百八十名。
以他這個成績,同那些起步就能進翰林院的天之驕子不同,原本首選會任大縣丞或小縣令,捱到這個時候,運氣好能進六科做個七品給事中,往後再升就得看造化了。
但有些人天生就有扼住命運喉嚨的能力,在楊廷相被分派到跟隨張元忭等人至馬尼拉的頭一年,跟着海瑞去班詩蘭城左近任一小縣令,任職不過半年,在一次同時任南洋軍府僉事的高拱談話時聽見上官對知曉海外夷事人手不夠的憂慮,當即出言,爲自己拿下進海軍講武堂作爲三期學員的通行證。
他是南北講武堂第一個進士學員,主修戰船科、輔修兵器科,算沒丟下出身帶給他的手藝學識,能背下十二萬字典籍考取大明帝國十萬裡挑一的進士三甲,學起海軍事,南洋、葡夷、西夷的幾門語言如探囊取物,待學期滿,以全甲畢業。
畢業那年正趕上明西議和在南京簽訂租借塞維利亞條約,全天下都找不出人比他更合適出使——像班超出使西域般的榮譽,輕而易舉的被出使南洋的楊廷相收入囊中。
這一年,被稱作文武雙全的楊廷相三十一歲,氣宇軒昂地立在北洋衙門正廳,拱手向廳中同僚行出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