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十頁

北京城南居賢坊,正覺寺衚衕,吏部尚書張翰府邸。

“若是尋常,你來看看老頭子,老夫高興得很,不過這時候你來……”

張翰慢慢悠悠地洗茶,間隙擡目看了一眼客人。

正逢瞧見陳沐像進自己家般滿廳亂竄,這兒碰碰、那兒摸摸,正逢着陳沐險些將初升吏部長官時先帝設宴御賜先代瓷瓶碰倒,動作狼狽。

無可奈何地搖頭嘆了口氣,張翰輕斥道:“好好坐着,朝廷重臣哪個像你一般修養德行。”

陳沐正將瓷瓶向書架裡推着,聽見張翰說他也不以爲意,轉個圈到桌上拾起塊點心塞入口中,這才嬉笑着拍拍手坐回椅上,眼巴巴地看着張翰正倒的茶,笑道:“那瓶子太靠外了,一碰就倒,不怨我啊老爺子。”

“說說吧,誰讓你來見我的,閣老有事他會自己說。”張翰閉目片刻,篤定道:“你什麼時候與司禮監走到一起了,還能讓他使喚動你?宦官幹外臣可是大忌。”

“我哪兒能跟司禮監走一塊,不是不是。”

張翰倒好了茶,推置一旁,擡起二指道:“若不是受人之託,你今日不要與老夫議朝中事。眼看出海之日愈近,此次出海要走三五年,老夫打算在鄉中構屋三楹,闢地三畝,待你回來,閒暇時可去攜子游玩。”

張翰這每個老人家都會輕易說出口、平平無奇的話令陳沐心裡猛地一突突。

三五年,張翰的吏部尚書剛剛期滿,加太子少保可還沒到四個月。

如今雖年過六旬,但精神狀態很好,除了年輕時在九邊防禦及後來都督漕運落下的風溼,沒病沒害,既不飲酒也不愛吃肉,更沒有老年癡呆的先兆,他的政治生涯還很長。

“別呀,回鄉構什麼三楹屋、闢什麼三畝地,等我回來您就是閣老了!”

過去選任吏部長官,張翰是三個人選中資歷最淺的一個,但如今有了吏部尚書的資歷,他反而因都督兩廣數年比別人強些,入閣所欠缺的僅是翰林經歷罷了。

雖說七成閣臣都有翰林資歷,但以吏部尚書入內閣也不是沒有先例,關鍵不論如何,爲官數任,張翰的履歷都很漂亮。

南京工部主事,廬州、大名的知府,立功;佈政陝西、刑部右侍郎、兵部總督漕運,立功;總督兩廣更不必說,履立戰功;在吏部尚書這個位子上也任選了一大批人才。

官聲上也被人稱讚是持言正直,不隨波逐流。

尤其在張居正主政的大環境,不出意外,入閣是板上釘釘。

構什麼三楹屋、闢什麼三畝地啊?

“入閣?人有多少本事,才能吃多少飯,祖宗早就說過,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張翰說話慢條斯理,心下里顯然是做好打算,道:“這些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歸是上無愧天地祖宗,下不愧黎民百姓。”

“就像那些只在史上留下個名字的官吏一樣,不是大賢臣,也不是害民賊,該有的俸祿與地位都有,也收過受過旁人的饋贈,家財不豐沒置多少田地,但足夠老來自用,至於兒孫自有他們的福氣,走到這……夠了。”

陳沐兩手張開舉至胸前,聽着張翰這一股子慫人暮年毫無壯心的話連忙說道:“先說好,不是閣老也不是東廠讓我來的,是徐胖子;您老人家說這話什麼意思,前途一片大好的時候,您不幹了?”

“錦衣都督?呵呵,早聽說你與他相交莫逆,倆屁股插尾巴比猴兒都精的人湊一塊了。”

張翰笑笑,打了個哈欠突然自顧自地笑了,道:“待此時畢,老夫便辭官,得罪了江陵事情不能善了,與其被逐走,倒不如自己辭官……不論如何,老夫是不會爲他上奏陛下奪情的!”

徐爵的那個請求,就是這個。

張翰所說兩個插尾巴比猴精的人湊一塊陳沐並不認同,但徐胖子屁股插個尾巴肯定比猴兒精。

算算報信的路程與時間,徐爵在江陵照看張家事務,大約在張老太爺剛過世三五日便派人向自己傳來書信,也就是說他不知道朝廷這些日子的動靜,但他在書信中卻將朝廷此時發生的事說得八九不離十,卡着點讓人給自己送來這封書信,目的是說服張翰,以吏部上書皇帝,首倡奪情!

“老大人,張閣老奪情,於國家有利啊,此時回鄉守孝,改革無異半途而廢……”

陳沐的話未說罷,張翰突然激動起來。

“半途而廢?朝廷的改革是國策,從幾十年前就開始了,不是從江陵纔開始,更不會到江陵便結束。”

“江陵於社稷有功這是公論,老夫亦深受江陵知遇在前,於情理間,老夫可以默不作聲。但國家制度不可亂,老夫爲百官之首,不能秉持道義已負國恩,是尸祿位者,絕不能再爲虎傅翼。”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夫也從未同人說起,甲戌年春,老夫閱進士廷試卷,亞相張蒲州擬定序次,江西宋宗堯居首、浙江陸可教次之、寧國沈懋學再次之,此爲一甲。”

“湖廣張嗣修,爲二甲首。待皇上閱卷,江陵潛通大璫,未取宋、陸二人卷,故首沈次張,宋、陸二人屈居二甲。”

“即便如此,江陵還向我說:蒲州受他舉薦,爲何要吝嗇一甲,不把他交給他的兒子。”

張蒲州是入閣的張四維,大璫,即爲馮保。。

“你用忠孝、節制來驅使百官,自己卻做不到奉公守法,將國事視爲家事,現在更要驅馳內外聯通奪情,難道天下沒有江陵便做不好事情了?”張翰說到這,重重地深吸口氣,道:“不是的,閣中的呂相公、海外的高新鄭,哪個沒有柄國的才能,哪個不能繼續新政?”

“即使不能,江陵不過守孝二十七月,難道到時候就不能繼續柄國了,難道諸部尚書、諸多閣臣還護不得他的周全?爲何非奪情不可,壞了朝廷儀制,傷了天下人心?”

陳沐沉默了。

他知道張翰說得對。

但是不行。

“老爺子,柄國的才能誰都有,可發票擬、通司禮監、陛下披紅,三件事能一起做的,天下僅寥寥數人而已;朝廷最大的禍患在於藩王祿米每歲八百萬石,今時能做好的,更是僅有張公一人,旁人做不得。”

“風氣壞了,將來還能扭轉,有些事的機會,卻千載難逢。”

“何況——即使吏部尚書不上書表,張閣老還是會留下來,事情會變得很壞,而老爺子你回鄉開墾三畝田,於事無補。”

“不如都留下來,把壞事向好的方向發展,如果柄國不是那麼困難,爲何您不能入閣做閣老,做首輔。”

“如果有一天,老爺子能做首輔,這個國家一定積弊盡除,我不但會從海外運回數不盡的金銀糧食,還會交給您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五年計劃,不論您有什麼志向,都能一展宏圖!強兵、強國、強民,讓天下人都吃飽飯,也讓您的名字在史書上狠狠寫它十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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