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看來,許祿安是吃飽撐的。
這個‘吃飽撐的’不是貶義,在一個現代人所生活的年代之前,任何時期,吃飽撐的恐怕都很難有太多貶義。
揚名後世?
很奇偉的雄心壯志,世上有人千千萬,人們整天聽的是張居正是呂調陽,聽的是戚繼光李成樑,可那些看客能讓後世記住的有多少?
每個時代之前都是古代,當然人們並不會用這個詞,人們講的是古往今來。
每個人活着的時代,都是現代。
阿港道君廟前的十七號店開張了,掌櫃的是許祿安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匠人,店裡跑堂的五個夥計是負責統籌原住民史的楊廷相麾下通譯與文書,專司收購玉石、挖掘來歷,今後可能還會高價售賣玉器。
陳沐在將十七號店交給許祿安的同時,還給他劃下村外一片林地,陳沐說那將來會是玉器廠,等原住民有錢了,讓許祿安教教他們什麼才叫玩玉器的行家。
阿茲特克人與印加人、瑪雅人對玉石有着與海洋另一邊的中國同樣的喜好,他們相信玉石能溝通神明,比黃金白銀更爲昂貴。
但西班牙人不懂,這是他們在這片新大陸漏到的財富,陳沐認爲現在這一切屬於他了。
在雙方停戰的日子裡,西班牙老總督阿爾曼薩眼睜睜地看着阿卡普爾科這座經濟意義重大但實際上極爲破敗的港口村落日日新,他沒看見陳沐搭設祭壇,但這裡確實像被施了魔法,欣欣向榮。
先是明軍在城北小廟外開了幾間鋪子,然後一切都變得不同。
奴隸制度被幹淨利落地廢除了,港口的混血原住民們對此欣然響應,即使是那些擁有奴隸的人也不敢對大勝之後的明軍說三道四,整個村落數千人都處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如果陳沐在此時此刻下達什麼命令,那便是給迷茫的人們點燃一臺指路明燈。
但他什麼命令都沒下,至少在阿爾曼薩眼中,陳沐什麼都沒說。
在他看來,不,不單單是他看,所有西班牙人看來印第安人都極爲懶惰不合適勞作,諸多種植園主爲此甚至不惜代價從非洲購置運來的黑奴。
可這些原住民卻在此時此刻自發地去往明人開啓的一座座工廠之中,他看見一個懶散的獵人扛着火雞走入四號店,空着手出門拐入一號店,再出來時身上多了一個箭囊與三支羽箭,從此他每天都能打到很大的獵物。
他看見一名過去懶惰不堪連種植玉米都要用鞭子抽着才肯下地的奴隸拿着兩塊綠色的石頭進入四號店,然後拐進二號店,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柄做工精美的手斧,然後帶着家人去了山上。
從那以後連着四天,他們一家人每天傍晚拖着杉木回來,第五天早上他們買到了第二柄手斧,同時將得到的杉木賣到隸屬六號店的鋸木場,第十三天,他們把三柄手斧在二號店換了一隻大鋸,並接受鋸木場的僱傭成爲工人,日薪二分銀,但鋸木場並不給銀,給他們發一張紙,紙上畫着奇怪複雜的花紋還有看不懂的字樣。
他試着問過,誰都不懂,只知道那樣加蓋印信、名號的信能在四號店換銀五分,他們甚至不認識上面碩大的亞州萬曆通寶二十文。
這簡直是巫術!
就爲這種每天能領取一封信,越來越多的人每天起早貪黑。
種玉米棉花的不偷懶了,整天火急火燎往地裡走,生怕把朝廷分給他們種的地耽誤了,到時候不能把糧食送去八號店。
打獵的獵到火雞自己都捨不得吃,乖乖送進四號店,緊跟着似乎市場更加正規,火雞肉送進肉鋪、羽毛送進一號弓箭作坊,有的人還私下裡用信換火雞回家養,日夜細心呵護等着下蛋。
但擁有那種能換白銀的信確實是有好處的,阿爾曼薩蹲在道君廟門檻抽了一天的煙,他親眼看見一名里長……抱歉,阿爾曼薩並不知道什麼是里長,他認爲那個人是明軍的印第安扈從軍隊長。
他親眼看見一個印第安扈從軍隊長的兒子,幾乎光屁溜兒不知拿着幾封從哪弄來的信走進門前掛着畫衣服小旗的三號店,再出來時從頭到腳看上去就像個明國人,昂首闊步似乎連氣概都足了幾分。
當然,大部分人不會選擇這種由棉布爲主料定製裁剪價格高昂的衣物,那些獵人、伐木工、農夫與搬運工似乎更喜歡三號店的另一種制式衣物,雖然也同樣昂貴、而且看上去並不精緻、穿上也絕對不舒服,那是由帆布製成、染成土色的褲子與上衣。
阿爾曼薩聽說那衣服除了料子不同,裁剪形式與明人常穿的襯衣,中單、中褲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明人的中衣多爲棉、綢、緞做成,而且只有白色。
工人穿着土色中衣把褲管、袖管學着明人的樣子紮起,投入忙碌但富足的工作中。
帆布,他們爲什麼要穿用帆布做成衣服?帆布可以做衣服麼?
沒過多久,三號店就出了新款式,棉布製成的中衣,但在手臂外側、胳膊肘、肩膀、後背、膝蓋、褲腳加了一層帆布補丁,而且多了許多顏色,聽說這與麻家港運來染料有關。
而且這衣服還是陳沐那個魔鬼親自下令增加的款式,專門爲工人和甲首軍兵準備,耐磨且穿着舒適,名叫靖海服,量身訂製,送帆布行纏、纏袖各兩件與帆布腰帶一條,全套僅售一兩。
自從這身衣服出現,人人辛勤工作以能穿上多姿多彩裁剪合身舒適耐磨的靖海服爲榮,不少人拿着家裡玉石走進許祿安的十七號店,他們不溝通神明瞭,他們要溝通陳沐,一塊核桃大的玉石換一身靖海服,那要再是個製成的工藝品——能換兩身!
儘管這一身靖海服的價格足夠他們工作五十天,夠他們吃一百天玉米餅,但人們爭先恐後將家裡的玉石賣了換衣服而不是玉米餅。
只要工作,一直都會有玉米餅吃,有時候還能去明朝大廚開的酒樓裡吃一頓,但靖海服不一樣。
那是高貴的象徵,明朝的東西,就應該是貴的!
抽到乾咳的老總督後知後覺,他們確實都是明國人了,儘管大部分人身上流着西班牙與原住民的混合血液,由內到外無一丁點兒明朝血統,但他們恐怕永遠都不會再是西班牙人了。
這令阿爾曼薩感到萬分悲哀,然後他發現他的煙抽完了,發愁的時候菸草總是抽得比較快。
無所事事的阿爾曼薩遊蕩在十五號店門口,這家店是賣煙的,不但有新大陸的菸草,還有明軍從呂宋帶來的呂宋菸,聽說那是一種菸葉被卷在麻紙中的煙,要配合十五號店的木菸嘴抽起來纔好。
他也想嚐嚐。
可老總督沒有那種能當銀子花的信、也沒有錢,自從告密之後他就什麼都沒了,要不是明軍管飯他早就餓死了。
終於,遊蕩的第二天,他看見有個穿着靖海服掛着西式胸甲的明國印第安扈從進店裡用信換了兩包煙,真的是包,就像明軍軍醫包紮藥包的方式,油紙用繩子扎出田字,看上去這一包裡得有上百根兒呢!
那個扈從軍腰間插着產自西班牙的託雷多單手細刃鋼劍,神氣地在店門口拆包,向自己褲兜裡塞了幾根,又像是害怕折斷般拿出來小心收進腰帶,這才笑嘻嘻地討好着向旁邊冷麪巡邏的明軍步兵借了個火。
阿爾曼薩看得眼饞,他權衡了一下利弊,如果他去找明軍步兵借煙,萬一人家小步兵沒有,那他這個總督、大貴族會很丟人,貝爾納爾輸給陳沐已經很丟臉了,他不能再丟臉,何況他確實也有點害怕明軍。
哪怕是個小步兵兒呢,被拒絕了他會很丟臉,又沒有辦法。
而這個扈從軍,看上去有一點兒西班牙血統,應該是混血兒。
所以老阿爾曼薩儘管許多天沒有刮鬍子了,但依然帶着殖民者的驕傲揚着臉過去,用鼻孔對着那名混血兒道:“你的煙,給我。”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語氣太過生硬,阿爾曼薩緩和了一些,但眼睛依然斜斜瞟着,用字正腔圓的西語道:“你有兩包,一包歸我。”
扈從軍看見這張純血面孔,並且還是有點眼熟的純血面孔,幾乎本能反應地將手伸出去,阿爾曼薩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後凝固在下一刻。
這,這個賤民,他居然把手縮回去了!
他縮回去了!
“你想搶我?”年輕的甲首微微吞嚥口中,不安地看着周圍,壯着膽子色厲內荏,用西語帶着點慫勁又混着威脅道:“朝廷亞州新法,第,第三條,搶盜判罪!”
阿爾曼薩嗤笑一聲,根本不知道這個傻傢伙在說什麼,伸手推了一把扈從軍便要從手中奪過來呂宋菸包。
“我是總督,新西班牙總督!”
下一刻,阿爾曼薩被這個甲首擡腿踹翻在地,甲首彎腰啐出一口,擡手指着一口漢話字正腔圓:“呸,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