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的時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還在等待出痘,常勝縣的生產已逐步開始恢復了。
儘管死了許多人,但明軍的宣講官也很厲害,他們下到地方,向百姓講述種痘的好處,軍兵也投身到照顧患病百姓的生活裡,讓情況沒有進一步惡化。
而且種痘成功的百姓大多還非常感激官府,數十年來讓他們擔驚受怕的天花從此再也不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了。
在常勝縣哀鴻遍野的過程裡,有趣的事發生在縣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莊後很快就發現當地有不少百姓,不過有意思的是沒有發生一次衝突。
儘管言語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個旗軍帶幾個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門口,便可穩定局勢。
幾乎傳檄而定。
當地人早就知道明朝與西班牙的爭鬥,不知從哪來的明朝人在這片土地上擊敗龐大、強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個以幾個家庭組成的小部落酋長的認識中,明朝理應接管這裡屬於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傳回常勝縣的書信中,有些村莊移民與土民互相堤防,這是很少的情況,只有幾個看護的小旗官傳信表達對形勢的擔憂。
還有些村莊移民則在土地上劃出一些租給土民,就像朝廷對他們的要求一樣,大家相互平等,成爲村莊的一部分,這樣做的移民很多。
陳沐甚至會想如果不是有旗軍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經規定這片土地屬於他們,依照大多百姓遠高於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們一定會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該用怎樣的做客之道。
這是很恐怖的差異,也是陳沐一直嘗試說服自己直面內心的重要問題——他當不了殖民者。
這個論斷很奇怪,但他確實當不了殖民者。
他帶着人類世界最強大的艦隊與裝備精良的北洋軍來到這片土地,面對連國家都沒有原住民部落,甚至無法生出‘欺負’他們的想法,不論西班牙人的奴隸還是其他部落的奴隸,到他手上都無法再維持奴隸的身份。
就連讓商鋪定出高昂價格,都必須強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論做什麼,都必須面對來自良心的譴責,他會自己譴責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屬官吏兵將,也會譴責這種做法,因爲不公正。
就道德標準來說,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釁或被動進入戰爭狀態,其實人們對他接近惡棍的行徑感到不齒。
但這只是因爲他表現得像個惡棍,如果是更過分的強盜呢?
如果將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來作爲文明程度的話,歷朝歷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蠻者少。
歐洲恰好相反。
陳沐最欣賞的是少數幾個村莊的做法,他們不但與土民和睦相處,還在土民種植、製陶的基礎上教授來自大明的新技術、教授漢文。
那幾個村莊的移民副尉過去在國內便是有識之士,有貢生、有商賈、有鄉紳子嗣,甚至還混進去一個歸附蒙古小首領。
儘管他們在歷史長河看來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實際上卻都受過良好教育,生活條件與見識閱歷遠超常人,正是這些素質讓他們做出值得陳沐讚許的決定。
這對完善趙士楨與徐渭正在編撰的《大明亞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幫助。
更有趣的事發生在東邊,所屬邊境村莊小旗的宣講官親身經歷了百戶徐晉與副尉丁海的交談,隨後單獨與丁海請教其對邊境線的看法,在隊伍還未抵達邊境時便遣騎手傳信匯報軍府。
信中詳細記錄了在一名老墩軍夜不收眼中,暢所欲言大明的九邊應該有怎樣的構架,這構架同樣被丁海認爲適用於明西墨西哥城邊境。
擁有三十至五十戶的村莊中間設立有水井的墩臺,以供百姓臨時避難,選出六名墩軍輪流瞭望,配備鳥銃、長矛等兵器,儲備木石等守墩器械,臺上裝備一門火炮。
這樣就足夠警戒守備了。
村莊由副尉操練出一支五十人規模的民兵,能熟練打放火炮與鳥銃即可,每個人都配備火繩鳥銃,擁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駑馬、五條機警的獵犬與五匹騎行巡邏的軍馬。
在此基礎上將墩臺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幾間營房,外面修出木樁寨牆,牆外設雙層壕溝備以拒馬,足夠控制方圓五里之地。
邊境線上橫向三個村子距離接近十五里,傳令兵兩次換馬至多半個時辰就到,朝廷官軍在八十一個村子中間修築兩個中型營寨,各駐五百精兵,輔以邊境二十七個有墩堡的村子,則能鎮守方圓四十里邊境線。
陳沐看到這封出自九邊老兵之口,記錄於小旗宣講官之手的書信時邊看邊笑。
這倆是一個真敢想,一個真敢記。
這法子整個是一套強力封鎖線,要是用在九邊,五千裡邊境線、駐紮十二萬精銳、十六萬兩千衛所軍,各備優質軍械與補給,舊堡築成向前建新堡。
沒事精銳部隊就組織馬隊越境襲擾,今天劫個商隊明天搶個部落,部落規模小於千騎的首領根本打不下要塞,爲防備襲擊而牽扯兵力就讓大部隊首領無法集結兵力,集結保住一處,其他各處都要受襲。
如此想來,倒將長城南北攻守勢易,說實話,陳沐覺得真這麼幹,不出十年邊境線就推到貝加爾湖了。
不過當前的情況,明朝九邊多的是能擔當民兵角色的衛軍,能擔當精兵的部隊卻少之又少,漫長千里邊境線能湊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銳就很難得了。
更何況限制這一套穩紮穩打法子的最大難題還不是軍隊,硬要生湊,李成樑湊出五千、馬芳湊出五千、戚繼光的薊鎮更是嚴重超額,精兵是能湊出來的,器械人力都不是問題,朝廷大可下定決心砸銀子,一年砸出去二百萬兩軍餉、二百萬兩軍備、二百萬兩糧餉雜項。
可後勤是大問題啊。
越往北越冷,準備三十萬套冬衣冬被,發到邊境軍兵手上經過層層盤剝只剩十五萬套,十五萬套還有十萬套還得塞銀子纔給你,得不到應有後勤卻承擔最大死傷可能的前出衛軍就會出現逃卒,堅固前線會在三五年裡快速腐化乃至千瘡百孔。
砸下大量銀子,幾年後就被打回來,毫無意義。
不過這份空想在亞州倒是可以試試,這邊的一切纔剛起頭,正是充滿朝氣的時候。
“這條封鎖線,我可以修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