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六年臘月初一,初雪後的紫禁城銀裝素裹。
這個季節,纔是北京城最繁忙的時候,四海八荒的宣慰司與藩國向京師送上貢物,最早的在春天便已啓程;四面八方的封疆大吏則派遣官吏進京遞交報告。
特別在考成法之下,朝廷的三本賬在年關成了懸在所有官吏頭上的一把刀,一本在六部、一本在六科、最後一本在內閣。
從六部與都察院開始,一切下屬官吏應該完成的工作皆需登記在冊,逐月檢查。
完成一件便登出一件,沒完成的則如實申報,不申報則論罪。
掌握第二本賬的六科給事中則負責稽查六部與都察院,每隔半年六部與都察院便要向六科上報一次公務執行情況,違者依照事情大小議處。
稽查六科的則是內閣,形成一套以內閣督察低品級的六科、以低品級的六科督察高官六部、再以六部督察地方藩、臬等司及撫按官,再以地方最高的兩司督察府、縣官。
張居正的寶刀就在六科,非常妥善地利用大明朝低級言官彈劾高官的風氣,以監察六部大員,並完全集權於內閣。
這對帝國的行政效率有極高的提升,官員完不成任務就三後果,依照執行情況,該罰俸的罰俸、該降職的降職、該革職的革職。
六年以來,朝廷裁撤無用官吏甚至比四洋軍府增加的官吏數目還要多。
天下反對考成法的人則比被裁撤掉的官員多得多,在這些人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紫禁城裡那個逐漸長大的身影。
乾清宮前的廣場上,御道上的積雪被推掃至兩旁,裹着狐裘胖得像頭小熊的潞王吸溜着鼻涕在雪地裡堆出一門雪炮,手凍得通紅還捋着袖子狠勁在炮口裡掏出炮膛,一邊慷慨激昂地高聲大叫。
“皇兄,別打拳啦,臣弟的鎮朔將軍已經造好,瞄準內閣,下令吧!”
在離潞王不遠的御道上,萬曆在打拳,打的是巴子拳,騰挪縱越於一步見方,令原本威武的動作看上去有點小家子氣,但這並不耽誤宮人看向皇帝的目光帶着觀摩神仙顯靈的敬仰神情。
因爲皇帝的腳沒有踩在地上,而且他一直在前進。
皇帝腳下是一團雲,木頭雕成的雲團,中間只有一步見方的平板,前邊則是體態偌大的火德星君,就是一直跟皇帝睡在寢宮的那臺萬曆自己設計的蒸汽機,不過換了層皮。
它是萬曆的秘密,全天下誰都不知道,蒸汽機真正的偉大用處,就連靖海伯都不知道,只有強大而聰慧的萬曆皇帝知道:火德星君——會剷雪。
老款火德星君的屁股一直是有輪子的,但自打它在寢宮第一次傻乎乎懟到柱子上,萬曆就把它的輪子卸了。
但卸掉輪子也不是個事兒,這傢伙整天就會嗤嗤嗤地冒氣兒,聽時間長了也挺煩的,所以萬曆就做了火德星君改,在它嘴邊放了個軍用牛號角。
結果嗤嗤嗤變成了嗚嗚嗚,而且叫得更厲害了,因此火德星君改自誕生至熄火僅僅在寢宮待了一個時辰,就被暴躁的萬曆爺革職了。
據《起居注》說,萬曆皇帝造出火德星君改的那個夜裡,曾指着火德星君破口大罵:你這整天鐵馬金戈的嚇唬誰啊你,朕要罰你的俸祿!下詔獄!
顯而易見,這在幾百年後必將成爲一個知識點。
我國曆史上第一臺進監獄服刑的蒸汽機叫什麼名字?答案是:生於萬曆初年的火德星君改。
至少到目前,兩個月過去了,萬曆皇帝並沒有把火德星君改從詔獄中放出來的打算。
現在皇帝腳下這臺蒸汽機準確來說應該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從秋天就開始籌備了,蒸汽機仍然火德星君被工部分司造出來的同一批早期機器,除了擁有較爲完善的皮製降壓閥外幾乎再找不到別的優點了。
造型笨重、功率不大、儲水不多、賊費煤。
外面的木殼還是神木廠匠人按火德星君的樣子定做的,前臉還裝了兩塊用於剷雪的斜擋板。
乾清宮前的御道兩旁的積雪就是它花了整整兩天推出來的,爲了遷就萬曆爺的駕駛習慣,底盤沒有使用四輪而是前一後二的後驅三輪構造——萬曆有什麼駕駛習慣?自然是騎馬,所以這輛火德星君改了又改鏟雪車沒有方向盤、也不存在車把。
它的轉向機構是一根斜穿過火德星君腹部與後背的工字鐵柄組成,下邊連着前輪,上邊連着一根繮繩,萬曆皇帝就靠這個來拐彎,這種精妙的設計是賽驢公想不出來的。
雖然人機交互功能極差,但其實這玩意兒暫時也用不着它的轉彎功能。
這不,一上午了,潞王殿下都把雪炮堆出來了,改了又改還沒帶着萬曆爺拱到需要拐彎的地兒呢。
一套巴子拳打完,萬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把繮繩勒在火德星君脖子上,跳下車一溜兒小跑奔出二十多步,對潞王嚴肅地說道:“朱翊鏐啊,你要成熟一點,即使朕下令你這門雪炮也是無法打到內閣去的。”
興沖沖的小潞王眨着大眼,看上去失望極了,委屈得光想哭:“母后不讓臣弟去西大營看銃炮,說皇兄與旗軍混在一起是自輕自賤,只需下令自有軍兵爲陛下赴死地除憂患,臣弟,臣弟也知道它……”
“朕討厭考成法,內閣之權幾已震主,張先生在還好,若換了旁人,朕如何放心。”
萬曆小嘴兒不停絮叨着,彎腰拾起積雪到掌中揉着,撇着嘴嚴肅地將涼冰冰的手伸進潞王的脖子衣領,這才突然笑了起來,將另一隻手上的雪球遞出去,道:“沒有炮彈,你的雪炮怎麼能打出去?”
“你要記得,總有一天,朕會炮打內閣的,到時候朕下令,你就打!”
潞王撅着快能拴頭驢的嘴接過雪球,他也不知道兄長的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破涕爲笑,將雪球塞進雪炮膛中,重重點頭道:“等皇兄下令,臣弟就打!”
萬曆也笑了,拍拍潞王的腦袋眯起眼睛朝遠處望着,輕聲道:“母后久居後宮,說的未必都對。皇權就是書與劍,皇帝不能只讀書不舞劍,他們不懂劍、看不起劍,劍在他們家裡就是牆角落灰的雜物,別說殺敵,就算自己早晚都會被劍割傷;朕不一樣,朕懂劍、更會舞劍,劍在朕手中才是兵器,它才能無往不利。”
說着,萬曆拽起潞王的衣袖,邁着大步走向宮門:“走,跟朕去電報分司,祝天下軍兵新年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