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路兩旁的燈火在初春凝冷的夜幕下迷離的閃爍着。
韻柳透過車窗靜靜望着這座古城的夜景。看着眼前這條古城的街道,她幽然生出了一種身世之感。曾幾何時,這條古街道兩旁該只有一盞盞燭光朦朧的燈籠在夜風下輕輕搖曳,石子路上那一顆顆鵝卵石會在澄靜的月光下閃着光,也有更鼓聲把人的心敲進更深的寧靜裡去;而現在,早已經沒有託,託託的夢的拍板讓人寄託,而那一顆顆鵝卵石在惶惑的街燈的映照下,像是魚鱗閃着光,清冷的光;那以後呢?
亂世裡的人不敢想以後。……想到這裡,韻柳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嘆息間,她忽然轉過臉去,目光緩緩落在了身旁的張啓良臉上。藉着街燈投射進來的暗淡的一層燈光,她默默看着他,有一會兒。
收回目光的時候,她卻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該走了。
“把車停一下。我要下車。”靜默的車裡,忽然聽見她開口說。張府她是絕不會再回去的,現在也沒有了軍統的人在眼面前,她沒有什麼可顧慮的了。
聽見太太說要停車,開車的副官猶疑了一下,正有些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停,——
“不要停。”忽然就聽見張啓良沉沉的一聲。“你是什麼意思?”韻柳轉臉去看着他。
“是你自己心甘情願要替她留下地。”一直*在那裡閉目養神的張啓良這時才睜開了眼睛。神色淡淡的道。
“那是當時情勢所迫,我才答應頂替她一次,”韻柳低聲道,“現在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張啓良沒有立即開口,他把頭微微低下去了一點,目光下視,沉默了一會兒,“你就這麼想走?你要去哪兒?”他忽然低聲問她。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韻柳低聲說。“還有人在等着我。”
“你就這麼急着要走?”張啓良臉上的神情難掩幾分悲哀,“今天我剛回來,能不能先不要說這個事。”
韻柳靜默了一會兒,“早晚都是要走的。”她幽幽的說:
“等到過了這一晚,明早你醒來,就當之前的種種都是一場夢,不是很好嗎?”
“我不喜歡聽你這麼說。”他地聲音忽然間沉了下去,“人這一生怎麼能當作一場夢?夢是虛無縹緲的,回想起來也只能讓人感到更深的空虛——更深的空虛,你懂嗎?”
“我不懂,也不想懂。”韻柳撇開他灼灼的逼視,有些心慌意亂起來。“停車,我要下車!”
“我不會讓你走的。一路看中文”張啓良斷然轉過臉去,冷沉的目光直直瞪視着前方,“我可不管你答應替她是不是一時的,我只知道。當初我答應放她走。那是因爲有你留下來替她。至於替多久。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韻柳怔怔看着他。“那你可想錯了,”她暗自咬了咬牙,“我可不會任由你擺佈。”話音還未落定。她忽然一轉身就去推開了車門,——她知道自己這一去張府,想再出來就難了,她寧可現在跳車出去,生死有命!
“你瘋了!”張啓良驚然瞥見她出人意料地舉動,渾身驟然間涼了大半截,下意識裡他迅速一轉身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就要投身出去的韻柳給奮力拉了回來,“停車!快停車!”他一面顧不上許多,立即讓前面的副官停車。
車子急急的剎住了,張啓良還緊緊抱住韻柳,絲毫不敢放鬆。
“你瘋了嗎?”他濃濃喘着氣,後背上出了很多汗,冰涼地貼着後脊背,他覺得自己的心也是涼的,一時半會兒也暖不過來。他的雙臂像鐵一樣緊勒在她身上,韻柳徒勞的掙扎着,掙扎着,……她又感覺到了那種無助,那種脆弱,突然之間這段日子以來一直壓抑在心底裡地那股濃濃地糾結地情感直直轟涌了上來,無法遏制的控制住了她。
“我是快瘋了!”她說,“再這樣下去,我真得會瘋的!放過我,你放過我吧……”
張啓良只是用雙臂死死禁錮着竭力想要掙脫開他地韻柳,他的目光怔怔的。
“對不起,”他忽然喃喃說了一句,一面擡起一臂,用臂肘猛的在韻柳後脊上重重挫了下去,——
感覺到懷裡的她隨即整個軟了下去,他知道她已經昏過去了。她軟在了他的懷裡,張啓良感覺自己的心也一起癱軟了下去,——他痛苦,因爲他真得不想失去她,可是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留下她。把昏過去的韻柳深深的摟住,他同時感覺到一股濃烈的辛酸不可遏止涌了上來,眼睛裡忽然一團溫熱溼潤。
“走吧,車子開穩一些。”他低聲對開車的副官說。
還沒睜開眼睛,已經感覺到四周那淡淡灑落的柔和的燈光。韻柳緩緩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是躺在牀上,和衣蓋着被子。掙扎着坐起來時,感覺到自己的後脊背上還隱隱有些痛,她想起了車上發生的那一幕。她低垂着眼,呆了一會兒。
擡起眼來,她去打量着這間屋子,看擺設,這顯然是一間主臥房。當忽然一轉眼,掛在衣架子上的那身黃綠色的軍裝沒入她的眼中時,她的目光怔怔的頓住了,——這是他的房間,而自己當然是在張府問問您都想吃些什麼?”
“晚飯地菜單就讓老太太定吧晚飯我不就吃了。我想好好睡上一覺,這段時間在外面神經繃得太緊,一直都沒能休息好——好了,去吧。”
“噯。知道了。”
門外走廊上有兩個人的說話聲,韻柳聽出來其中一個就是張啓良的聲音。伴着一個腳步聲漸漸遠了,另一個腳步緩緩轉步進屋來了。他走進來了。換下了那一身生硬的軍裝,他穿的是一身家常穿的藍綢薄絲棉袍子。不過,他那副挺拔的身板即使穿着這樣家常的衣服。柔和中依然不失他獨具地那份英武,只是暗淡的臉色將他身心的疲累表露無疑。
看見她醒了,他走近來的腳步慢慢的頓住了,只是深深的看着她,卻又很快撇開了目光。韻柳第一次在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種無力。
見他走近來,韻柳已經很快下了牀。
“晚飯快開出來了,收拾一下,去吃點東西吧。”他不再朝韻柳看,一面說。一面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薄絲袍子去掛在衣架上,穿着白色紡綢褲褂走到牀邊去。
“走前,記得把燈給我關上。”他脫下鞋子,上了牀。拉上被子,翻身面朝裡躺下了。
韻柳遲疑的看着他,說不上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他自躺下去,就沒再動過。屋子裡靜靜的,只有透過窗子撒進來地月光冷冷的照着。目光緩緩從他身上移開時。韻柳忽然又看見了那輪月牙兒。透過開敞着的一扇窗子。她的目光越過屋外地檐邊兒。幽明的夜空上,那彎月牙兒靜靜的就在那裡,清冷的。殘缺的。
韻柳頓住了心神,她不能讓自己這樣沉溺下去。轉過臉,她地目光落在了牀頭邊櫃子上地那盞檯燈上,輕輕走過去,伸手去捻過了燈。直起身,她正要轉身準備出去,腰上卻突然一緊,當低下臉看見摟在自己腰上地他的手臂,韻柳的心裡猛然一抹濃濃地酸楚,那一刻她的心無法剋制的癱軟下去。直到他把她拉到牀上,壓在了她的身上,她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攤化了凍的水,管不住的流了去,只剩下一顆有些痛的心,——那顆心癱軟不堪,同時卻又一絲留存的理智在戳痛着她。
“你在哭?”他正吻着她的臉,卻忽然在她的臉上吻到了溼溼的,鹹鹹的淚水。他的心被深深觸動了一下。
冰冷的眼淚貼在臉上,那抹涼意讓韻柳尋回了理智。
“請你別碰我,”她沉下心,緩緩說,“我有未婚夫,他還等着我回去,和他結婚。”
雖然沒有看他,不過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話讓他受到的極大觸動。良久,他一聲不出,他彷彿是僵住了。韻柳感覺到他的靜默使身周圍的空氣也一起僵冷了下去,冰着她的心。
她只想趕快逃離。剛掙扎着要起來,他的兩手卻忽然伸來按住了她的雙肩,將她牢牢按在了牀上。他兩手按着她,撐着雙臂,直直看着身下的她,不做一聲,只有濃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藉着微明的月色,韻柳不能完全看清他的眼神,卻能感覺到那雙逼視着自己的眼睛裡噙滿着極深的痛苦,像是眼淚一樣在他眼睛裡閃着光。她忽然緊緊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神卻出現在她的心眼裡,更爲清楚了。
韻柳忽然有一些喘不上氣,那莫名的恨又來了。
“噝——”張啓良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氣。胳膊上被她咬過的地方隱隱痛着。他怔怔看着韻柳,難以置信她會這樣對自己,感覺胳膊上的傷處莫名的越來越痛,越來越痛,一直痛到了他的心裡去。
他慢慢放開了她。她立即逃似的推開他,下了牀。兩腳猛然一着地,卻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樣,差點就要重又坐到牀上去。她竭力支撐着,才站定住了。
“你能爲他守住自己的身子,那你的心呢?”韻柳剛擡腳挪動開一步,忽然聽見身後的張啓良低沉的嗓音道,“你守住了嗎?”
韻柳的身子不知怎麼猛的僵住了。
“我不用守,我的心就是他的。”她沉聲說。
“是嗎?”靜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沉沉反問一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屋子,直到拿手去關上門,才感覺到自己兩隻手涼的像冰一樣,不止手,她全身都沒有了一絲的暖度。站在過廊上,被初春凝冷的夜風一吹,她全身止不住的抖了起來。她用自己的雙臂去抱住自己,緩緩轉過身去,微微一擡臉,她又看見了那輪清冷的月牙兒。孤單單,殘缺的月牙兒,有些像是她的心。
“太太,”耳邊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韻柳回過心神,轉過臉去,看見從黑影子裡轉出一個傭人來,手裡端着的漆盤子上捧着一個湯碗,怯生生的走了過來,“這是老太太吩咐給大爺燉的湯,說是讓大爺喝了再睡。”
看這傭人的神氣,估計過來也有一會兒,剛纔屋裡的情形怕是多少撞上了一些。韻柳看她那副難做的樣子,知道她恨不能趕快脫身,只是手上還有一碗湯沒能送掉。
“端走吧,他已經睡了。”韻柳說。
“這……大爺好像在咳嗽。”
韻柳隨即也聽見了屋裡的張啓良寒咳的聲音。
“太太,”那傭人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聲,“湯快涼了。”
韻柳在心裡輕嘆了一聲。“給我吧。”她去接過了漆盤子。走進屋,把湯碗放在桌子上,她轉身就要走,卻還是不自主的停頓了一下,忍不住去朝牀上的他看了一眼。他一動不動躺在那裡,像是已經睡着了,只是間或又咳嗽了幾聲,一面翻了個身,面朝裡睡了。
過了一會兒,見他沒再動一動,韻柳放輕腳步走過去,把那扇開敞着的窗子給輕輕關合。
“你有個弱點,”靜悄悄的屋子裡,忽然聽見身後他深沉的嗓音,“就是心太軟。”
募地聽見他的聲音,韻柳的心重重的顫動了一下。
“決定走了,就應該徹底放下,”她怔怔僵在那裡,聽見身後他接着說,“以後我活也好,死也好,你都不應該再掛心。”他頓了頓,沉下了聲音,“不然對你會是一種折磨,知道嗎?”
她呆呆的立在那裡,直到感覺到自己冰涼的手被他一隻溫熱的手輕輕的握住了,她也才發覺自己臉上已經溼漉漉的附滿了冰涼的眼淚水。
“我知道你放不下。”他說。
心一牽一牽的痛着,她深深的閉上了眼睛,竭力將所有的疼痛壓進心底。
“放手。”她漠聲道,“我們才認識多久,你真得以爲你已經看透了我嗎?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心軟的女人。對你這樣一個男人,我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說着,她猛地用力去甩開了他的手。
“啊!你……”當韻柳一轉身,緊步從他牀邊走過時,卻不想被他一把拽住了一隻胳膊。
“是你自己回來的,我是不會再放手的。”他無視韻柳冷冷的目光,重又在牀上躺了下去,一隻手卻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毫不放鬆,“勸你最好不要亂動,不然我可能會不客氣的。”
這一夜,他一直就這樣把她的手抓着,不知道他什麼睡着的,或者究竟有沒有睡着。*在牀架子上,韻柳卻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真得很累,身累,心也累。睡夢中,朦朦朧朧感覺到像是有人把她抱起來放在了牀上,還似有一個悽傷的低沉嗓音就在她耳邊,“對不起,委屈你了,……”她隱隱約約似乎聽見這說話聲,卻又像是在做夢……
明亮的天光刺着她的眼睛,韻柳猛地醒了過來,天已經大亮了。
當發覺自己是躺在牀上,腦子裡嗡!的一聲震響,她的意識一下子就清明瞭過來。
心驚膽顫的將臉一轉,卻看見自己身旁並沒有人,沒有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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