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踢破了雪夜的沉寂。
肖府門房裡的一個傭人正圍着火盆,迷迷瞪瞪打着瞌睡,忽然就聽見一個叫門聲,“開門,開門,”嘶啞的嗓子讓這個傭人愣了一會兒,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這聲音是三爺的。等反應過來,急急忙忙的去開門。
‘吱呀!’一聲,門一開,沖鼻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傭人登時睡意都被嚇跑了,定睛一看——
三爺抱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就是三爺自己也半個身子都被血染透了。身上還披着晶白的雪花。白的白,紅的紅。
又是那蒼涼的簫聲。韻柳聽見這曲子,就想流眼淚。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覺得心酸,這裡滿目春光,萬紫千紅的花草在裹帶着清香的暖風中嫋嫋招搖着,半空中還有柳絮在團團逐飛。這裡美得像是夢境。“四妹。”有誰在叫她。她遲疑了一下,立即意識到是二姐。好像還是很多年前,二姐揹着父親偷偷過來給她送飯。後背上好像在痛,一定又是捱了父親的打,這一次,不知道又要讓她餓上多少天。她一轉臉,果然二姐就站在她身後。可是,……手裡不知爲何卻是握着一支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那簫聲忽然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那聲音更悲愴了。她悽清的眼淚泫然流了一臉……
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她嚇得大叫一聲,可是,卻叫不出聲來,嗓子裡只發出沙沙的聲響。
“醒醒,韻柳,醒醒——”有人在她耳邊說話。這聲音……
她猛然間清醒了。後背上揪扯似的在痛——疼痛讓她的意識很快就清明過來了。吃力的緩了幾口氣,她睜開眼,希源就坐在牀邊,因失血而晦暗不堪的臉顯得很是疲累。……韻柳望着他,半晌都沒有言語。這時候的兩人默默相對,都有一種恍若隔世再相見的濃濃滋味,有辛酸,也有欣慰。
“死生……”韻柳閉上了眼睛,嘴裡喃喃說出幾個字。因爲身體太虛弱,她只是略動了動脣,連說話的力氣都絲毫沒有。但是希源都明白,他未嘗沒有同樣的感觸。一場患難之後,他們原本隔膜的心貼近了太多。希源嘶啞着嗓音低聲道: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因爲眼眶裡忽然有些溼潤,他低着眼,避免朝她看,只是把她的手緊抓着,貼上他乾裂的嘴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年多之後。
韻柳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風,她正在一艘從香港開往上海的船上。她身旁站着一個年輕男人,沈新南,是個華僑商人,剛從英國回來,途經香港去上海。兩人是在船上偶然認識的。
“怎麼不說了?”沈新南見韻柳忽然停了下來,含着笑問道。他兩手撐着扶欄,也在朝海面望着,望着海面的起伏不定。
其實,他心裡也知道她爲什麼不肯往下說了。如果可以,誰都願意將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候。後面的必定多是痛苦了。新南低下頭去,暗暗慘淡的笑了一笑。他又轉過臉去,朝身旁的韻柳看着。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人,朦朧的眼睛裡寫滿了難以言盡的心事。這也許正是她吸引他的原因。
韻柳沒有作聲。她良久沉默着,兩眼空茫的望出去。那些事情不能想,一想起來,就像是溺了水,呼吸不了。她知道自己今晚是不可能睡得着了。
甲板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海風越來越涼。
“很晚了,你要是困,就先回去吧。我還想再呆一會兒。”她向新南道。
新南沒有說話。他默然了一會兒,卻是轉而去將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了下來,給韻柳披在了身上,一面道:“我也不困。不過這裡風大,不能呆得太久。我再陪你一會兒,”說着,他擡腕看了看錶,“半個小時之後,你就要乖乖的回去睡覺。”
韻柳呆呆的望着他,心裡莫名的一陣酸楚。她把他的男人的衣服往身上拉了拉,這樣披着他的大衣服,的確暖和了許多。而且,衣服的重量壓在身上,莫名的就有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彷彿是身體裡那顆不安定、漂浮的心也被往下壓了壓,覺得安定了。只是,……只是可惜身旁的這人卻不是希源。
韻柳轉過臉去,看着顛簸不平的海面,心裡也有着無窮無盡顛簸不平的悲痛。
冬天的潮溼的天壓得很低,裸的樹枝在風裡毫無美感可言的輕輕搖擺着,牆頭上還留着晶白的殘雪。
韻柳掀開被子,披上一件衣服,她下牀走到了窗前站着,默默朝外望着。她差一點就看不到這些了。雖然這個世界依然難堪。
那一槍竟然被她擋了下來,連李望升都嚇怔住了。等他反應過來,希源已經把韻柳送上了馬車,希源自己也已經翻身上去,狠狠一鞭子下去,馬車橫衝直撞的瘋跑起來。李望升這時才兇狠狠地又舉起槍,不甘心的衝着馬車就連放了幾槍,也已經晚了,馬車跑得很遠了。也是他們命不該絕。韻柳在昏迷了五天之後,終於也醒過來了。
只是,活過來了,等着她的又是一番難堪的境地。
秀芬整日的鬧個不休停,說是這次讓三爺碰上了,下次保不準就是二爺了,他們那家子人是拿槍的,什麼事做不出來?秀芬難得抓着這麼一個理直氣壯的藉口,不把這個眼中釘掃地出門,怎麼甘心?……而且,在她昏迷的第二天,肖老爺回來了,要送她回去。
韻柳也都明白。肖老爺想的是息事寧人,決不會撇開林傢俬自放她走;只有送她回林府,這場恩怨才能了結。——她本來也就是送來送去的一個籌碼而已。而且,一旦澄清一些事實,也即言明她和肖思澤並沒有染,表明還給林家的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人——還有可利用的價值,那她的處境也只有更難堪了。不過,這一次,她卻不會再任由他們來擺佈。她再明白不過,無論如何,林府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要留在肖府,嫁給希源。她相信自己沒有選錯人,一定會比她母親倖福。既然決定了,再大的阻礙也只是阻礙,她相信是能跨過去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希源也和她想的一樣,這是最令她欣慰的。她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過。她也相信自己會幸福下去。
“四小姐,老爺讓你過前廳去。”周媽走進來說。
“我收拾一下就過去。”韻柳竭力定了一下心神,她轉過身,先走到梳妝檯前坐了下去,拿起一把桃木梳子,對着鏡子理了理頭髮。
鏡裡鏡外都只有她一個人,也和鏡子一樣冷。如今,這世上,她是沒有一個親人了。——還好她又有了希源。站起身,她擡起兩手去按在臉頰上,冰涼的手更顯得臉上是熱烘烘的,胸膛裡那顆心也跳得厲害。她深深的籲出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這一次不會走錯,希源會是她可*的終身。
“當初,我就是不想和姓林的的那種人家沾,纔不讓你二哥娶他們家的二小姐。如今看來,真是對了!那樣的人家能教養出什麼樣的好女兒!這一次竟然鬧出這種人命禍事,差點兒要了你的命。還好她自己心裡倒明白,知道一切事情都是由她而起,自己個兒捱了那顆子彈。
你之前吃過一次女人的虧,該明白有些女人是不能要的。她母親的事你也知道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那樣的娘能養出什麼好閨女。這樣一個身世不清白的女人,讓她做肖家的兒媳,你提都不該來提!”
肖老爺的聲音很高,韻柳還沒上門前石階,那震耳的聲音就清清楚楚的砸進她耳裡了。管家走在她旁邊引路,覺得臉上都有些過不去,趕忙緊走幾步,趕在韻柳前面蹬蹬蹬跑到了廳門前,去通傳道:“老爺,林四小姐過來了。”
肖老爺這才住了口,其實他面朝門端坐着,早看見她來了。就是說給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聽的,想勾引他兒子,做肖家的少奶奶,想都不要想。
韻柳面色依然沉靜。她邁過門檻,看見希源就站在堂下。看見他,她就覺得踏實。他們共過生死,難道連這一點世俗偏見還無法趟的過嗎?她不怕。
肖老爺端坐着,連正眼也不瞧她,微側過身去端起桌上的一杯茶。
“老三,鋪子裡的事情還需要你去照應,”肖老爺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沉沉開口道,“你就不用再在這裡耽擱了。”
“您還沒答應我們的婚事。”希源依然低臉站着,動也未動。
話音落後,屋子裡半晌沒有聲息。充斥着一種緊繃着的靜默。肖老爺直盯盯瞅着堂屋地上站着的那兩個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一隻手按壓在他身側桌子上放着的一隻茶杯上,越抓越緊,老爺子忽然一甩手,‘咣噹!’一聲,杯子被他打翻在桌上,茶水淋淋漓漓順着桌子往下淌。
“唉!有話好好說!”隔桌坐着的肖老太太連忙開口道。老太太沉沉嘆出了一口氣,便轉向韻柳道:“林四小姐,”一這樣稱呼她,立即拉開了距離,撇清了關係。韻柳也難抑一陣心寒。
“之前我們老爺不在家,我這個老太太也主不了事,”老太太接着道,“我們家老三呢,對你也是多有得罪,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如今老爺回來了,自然是要送你回去的。你畢竟是林家的閨女,在我們肖府裡,也不是長久之計。”
“老三,即使你要娶她,三媒六聘的禮數還是要講的吧。”老太太雙管齊下,轉而又向希源道,“我看當下也是先要送林四回去。等到兩家長輩都應允了,再來談嫁娶的事也不遲。禮數還是要講的,終身大事,還是要一步一步地按老規矩來走,太草率了,要讓外人看笑話的。”
“我不回去,老太太。”韻柳忽然開口道,她怎能不明白老太太這席話不過是個幌子,哄她回去罷了。“林家家門,我再也不會踏進半步。我與林家已經恩盡義絕了。”
肖老太太臉上隨即濃濃掠過一片陰雲,氣怔了一會兒,沉聲道:
“一脈相承的血親可不是想割斷就割斷的。”
“老太太說的是,”韻柳道,“不過,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希望現世裡不要讓我看見他們太早遭到報應。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會與他們又任何瓜葛。這一次,我僥倖撿回來的這一條命,已經是與林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心狠手辣,不講情面。林家出來的女兒果然個個都不一般哪!”肖老爺忽然在一旁冷笑道。
韻柳低着臉,沉沉靜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你們對我存有偏見,”她忽然低聲道,“因爲我出自一個你們視爲避之不及的不堪家庭,還因爲我母親有過一段不能被世人接受的過去。”
“出生我不能選。母親的過去,我也不能妄評,但是,我所看見的都是我母親這許多年來爲她的過失所深受的種種苦楚。”她頓了一下,又接着道,“如今,我所能做得也只有規範自己的言行舉止。也請你們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努力做一個好妻子,一個好兒媳。”
“你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肖老爺撇着臉,斜眼都不願多看她一眼,高聲道,“不過,我們肖家是無福來消受你這樣一個‘好兒媳’,老三要娶的是劉家的小姐。
至於你,還是請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老餘,馬車都備好了嗎?快把林四小姐給我送回去!”
一句話逼的韻柳的眼睛忽然就潮了,一雙眼淚不由控制得直溜溜掉了出來。
“什麼身世不清白,什麼害怕背景牽連,我都不管,除了她,我誰也不娶。”希源忽然道,一把去抓住了身旁韻柳的手,攥得緊緊的。
“不肖子!”肖老爺氣的張口罵道,“是不是還想讓我把你趕出家門一次?你要吃幾次女人的虧才能長一長記性?”
韻柳也沒料想到肖老爺竟然如此的抵制她,不過她是已經決定了的,決定了跟希源一輩子。爲了他堅持,她覺得值得,受多大的委屈也值得,只要他和她的心是在一處的。她不自禁的就去輕輕反握了握他的手。之前,她從未和他拉過手,不過,他手的感覺卻這樣的熟悉,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誰也不曾給過的溫馨感,覺的安全、踏實。
“老三,前幾年,那個姓於的女學生,你應該還記得吧?”歇了一會兒,肖老爺忽然換了一個沉重的聲調道,“你和她當初是怎麼樣?後來,她又是怎麼對你的?”
肖老爺話音落後,韻柳忽然覺得希源握着她的手猛然間一用力,攥得她的手有些疼。韻柳不禁微蹙了蹙眉,她心間也跟着莫名流過些寒意。
“該回去了。”
耳邊一個聲音忽然打斷了韻柳的思緒。她回過心神,轉過臉來,看見身旁站着的是沈新南,她的心裡忽然難抑一陣惆悵。
“睡覺總歸是要睡的。”新南看着她,“過去的事不要總想了。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跌跌撞撞走到現在。過去的種種都是爲了教會我們能好好把握現在。
人既然活着,就要好好的活下去。”他說着,轉過臉去,看着漆黑的海面,眉宇間透出了一些深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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