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館的盤花鐵門緩緩敞開了,一輛汽車駛了進來。車上下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正是方承錦,蓉欣的父親。一個傭人撐着傘接了出來。雨還在下着。
“小姐到家了嗎?”方承錦開口第一句話,便問向那傭人道。
“還沒有。”傭人一面接過方承錦的公事包,一面應道,“秦家少爺已經去接了。”
承錦聽見這一句,急邁的步子卻是慢慢停下了,他回過頭去往鐵門外面的煤屑路上望了一眼。
十八年了,自從小慈走了之後,一直只有這個女兒和他相依爲伴。小慈是承錦的太太,生蓉欣的時候,大出血去世的。同一天,他有了一個女兒,卻也失去了自己的妻子。那一個漆黑的寒夜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去的,——人生的酸慘,他是過早的嘗過了。
最初的一段時間,對於那個柔弱的小生命他是不理不問的,甚至有些恨她,如果沒有她,他還不會過早的失去了小慈。他只是把她交給奶媽照料,根本不願意看她一眼。記不清是蓉欣幾個月大的時候,有一晚,已經深夜了,他從醫院下班回來,一推房門,就聽見一個奶孩子的啼哭聲,——
原本空蕩蕩的屋子被這柔嫩的哭聲充得滿滿的。
說不清爲什麼,那一刻,他忽然就覺得自己原本冷冷清清的家竟有了另一種溫情的味道,在那嬰孩柔嫩的哭聲裡。
他當時,立在房門口,呆呆的不知站了多久,原本怎麼也安撫不了的心不知爲何突然就有了安慰。他不自覺的就走到了嬰兒房裡去,看見奶媽正在屋裡來回走來走去,一邊輕輕晃着、哄着懷裡的孩子。那孩子也不知怎麼了,只是哭個不停。承錦走上去,從奶媽懷裡接過孩子,——這還是他第一次抱她。
柔軟無骨的孩子起初一落入他緊實的懷抱裡的那一剎那間,他簡直是又驚又恐,對躺在自己臂彎裡的這個輕飄飄的小東西,有的只是一種言之不出的陌生感。……直到,他聞到了孩子身上的那一股濃濃的奶腥氣,才忽然感覺到了她的真實。柔黃黃的燈光下,他出神的看着自己懷裡的小生命,看着這個在小慈肚子裡孕育了十個月的孩子,——
這已經是這世上唯一留存着小慈氣息的實實在在的真實可觸的存在了……
那一種悽愴的酸楚猛然涌了上來,濃烈的揪扯着承錦的心,他看着自己懷裡柔軟的小生命,心裡忽然莫名生出了一種濃濃的依戀來,使他俯下臉去,把自己的臉貼上那孩子軟軟的臉頰,眼睛裡卻是淚花閃動。孩子似乎是出於本能的能夠感應到親情的溫暖,在他的懷裡,她也漸漸的不哭了,香甜的睡熟了。
從此以後,也許連承錦自己也不能完全意識到,對於蓉欣,他是寄託了兩份愛在她身上的,——包括了對她母親小慈的那一份懷念與依戀。
雨下的漸漸大了。
瀟席開着車子漸漸駛離了人聲喧囂的碼頭,耳邊除了雨聲,漸漸聽得見道路兩旁洋梧桐滿樹的樹葉子在風雨中顫慄着的聲響。雨點啪啪啪的打在玻璃窗上,更是顯得車子裡異常的靜默。
瀟席轉眼去看了一眼身旁默然望着窗外的‘蓉欣’。之前,他和蓉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蓉欣唧唧喳喳說個不休,他也總是覺得她鬧騰。可是,現在的她……
她只是靜靜的望着車窗外,被雨水打溼了的頭髮更顯得她的臉蒼白。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她那一雙迷濛的雙眼卻像是布着一層輕霧,讓人無法看得懂她的真心,也和霧氣一樣透着絲絲縷縷的寒意。
瀟席自然是不知道這裡坐在他身旁的根本就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方蓉欣,而是和蓉欣長相極爲相似的另一個女孩子——林韻柳。
韻柳這時候怔怔望着綿綿落着的雨,想起的是一年多之前的那一場夜雨,那一晚,她離開了肖府,也是那一晚,希源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
那一晚的雨是韻柳經歷過的最冷的一場雨,那場冷雨也都涓涓流進了她的記憶深處裡去,衝出的是一道道傷痕——從此之後,她的心上就像是有一處永遠都是汪着水,永遠都沒有陽光能夠照上去,永遠都是潮溼的、陰冷的……
“剛纔碼頭上那位先生是誰?”終究還是瀟席打破了此刻的靜默,他一面開着車,一面嘴邊似是淡淡的問道。
韻柳聽見瀟席的聲音,從沉想中回過心神,眼眸中掠過一抹冷漠。對於秦世梵的兒子,她有一種連帶的厭惡。不過,很快,她似乎是輕吸了一口氣,臉上又是一派沉寂,掩藏着她內心裡所有激盪的愛恨情仇。
“是在船上認識的。”韻柳只是淡淡的應了一句。她自然知道瀟席指的是沈新南。對於那個人,她也只是把他當作自己生命中一個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並沒有想過要和他在以後的生活軌跡裡再有任何的交錯;只是,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
那晚,她不經意向他說起了自己的過去。人往往如此,心裡不能向人言的話往往反而更容易向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吐露出來,——正因爲這個緣故,她也是絕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在她沒能報仇之前,她的過去、她的真實來歷、背景是絕不能讓這裡的任何人知道的。
“怎麼……”韻柳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她轉過臉來看着瀟席,道,“爲什麼問起那個人?”
“難道他是在嫉妒嗎?”韻柳暗暗想道。以女人的直覺,她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在心裡暗暗一絲冷笑。不過,即使他沒有嫉妒,她也有辦法讓他嫉妒。女人似乎是天生的具有折磨男人的本領,不過,這裡的前提是她不愛這個男人,如果愛他的話,那她更善於折磨的是她自己。
“他是一個華僑商人,剛從英國回來,大概上海也有他的產業。”韻柳繼續說道,“雖是個商人,不過學識修養卻也不俗。”
雖然,韻柳本來是不願提及沈新南這個人的,不過,她更知道沈新南這時候正是一個香餌,越是能令秦瀟席嫉妒,對她越是有利,她越是能吊足他的心。
從她知道秦世梵是他父親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定了要利用他來報復秦世梵,討回她母親的那一筆帳。尤其是,如今的秦世梵竟完全是個無事人一般,活得這樣愜意,恐怕這個自私無情的人再也不會顧慮到他曾傷害過的一個女人因爲他吃了多少的苦,又承受了多少坎坷辛酸?……想起她年輕的母親淒涼離開人世的那一幕,她心裡就有無窮無盡的恨……韻柳一面清清淡淡的說着沈新南,一面看似隨意的整理着自己被雨水打溼的頭髮,只是——
溼溼的頭髮冰涼的,她的手也是冰涼的。讓自己深陷在仇恨的漩渦裡,就好比是在用毒血滋養自己,於她自己,未免不是一種折磨。
瀟席一直默然,剛纔碼頭上那一面,瀟席對沈新南印象極爲深刻,尤其是他那一雙深沉睿智的眼睛。
都說英雄識英雄,情敵未免不識得情敵。
他們因爲傾心於同一個女人,而心有靈犀了。這一點,他比林韻柳卻是先知先覺的,——林韻柳恐怕還沒能意識到沈新南對她的確是有那份心意的。
瀟席默然了一會兒,他忽然用一隻手把住汽車方向盤,騰出另一手伸向了衣服口袋裡,掏出了自己的手帕來。
“擦擦臉上的水吧。”他一面輕聲道,一面伸手過去把帕子遞向了身旁的韻柳。他並不看她,目光依然直視着前方的路況,神色看起來也依然淡定,只是,嘴角的紋線不知怎麼像是有些僵硬。
韻柳看着他遞來的手帕,卻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她敏感的想起了碼頭上的那一幕,沈新南遞手帕的那一幕。
韻柳心中略微一動,男女之間那點微妙的試探在當事者是最爲敏感的,更何況韻柳如此聰慧靈秀的女子。只是她神情卻也依然是淡淡的,默不作聲的便接了過來。——她太知道自己這時候該作出怎樣的反應。
她輕輕的從他手間接過了那塊手帕,在瀟席的感覺上,卻簡直像是脫手了一塊沉甸甸的重石頭。他輕鬆的收回手來,胸口上也略微起伏了一下,似乎是略舒了一口氣。透過擋風玻璃,他看見那外面薄薄的雨霧此刻竟像是朦朧的白紗,隨風向車前披來——
帶着一份詩意,更透着那一份淡淡愜意……
見她已經收拾好了,瀟席正要伸手去接回手帕,不想她卻是微微探了身過來,湊到他的身邊來——
“怎麼了……”瀟席笑着問道,話這纔出口,他嘴角的那抹笑募然間便停滯了,他忽然間聞到了那一縷寒涼的幽香,是從她的袖管裡飄出來的。她正擡起手來,執着那塊手帕,近身來替他輕輕抹去臉上依然殘留着的斑斑雨痕。……在那一剎那間,瀟席渾身都僵硬住了。
外面的雨霧陡然間一派雲蒸霧繞,他如墜雲霧。車窗外,此刻那飄灑着霧茫茫的銀絲細雨彷彿是密密濛濛的帷幕,隔離出來這樣一個小小的溫情瀰漫的空間,只有他和她兩個人,這般貼近在一起。
沒有風聲雨味,有的是細細的喘息,幽幽的冷香,和他自己的一顆緊縮的心。
其實前後也不過是十多秒鐘左右的短暫片刻,然而,在瀟席覺得,卻像是有幾分鐘,甚至於似乎已經是一輩子的事了,一輩子都想和這個女孩這般相親相近。——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自己原來眼中懵懂不懂事的小妹妹如今竟會讓他如此的癡戀,恍然想起這一點,連他自己都覺得透着一份神秘,不過,……她擦拭的動作那般細緻、輕柔,透着無盡的疼惜,戀人似的疼惜。
或許一個人真的可以脫胎換骨,又或許一個人真的可以換一副靈魂,不管怎樣,她是實實在在的在這裡呢,帶着她女人的魅惑……
瀟席幾乎就要擡起手去把她的手抓住,甚至於想要伸開手臂去把她兜進自己的懷裡。只是,……
身邊的她卻已經又漠然的重新端坐了回去,她轉過臉去,靜靜的那般望着窗外,散發着的依然是那靜靜的冷漠的氣息——彷彿剛纔那親密的一切都是不算數的……冷冷不止的雨都像是直澆進了瀟席的心裡去,他覺得自己的心又冰涼又潮溼——她對他這般若即若離……那一種淡淡的惆悵朝瀟席的心席捲而來了……
只是,說不清爲什麼,他對她卻也似更濃了一層撕扯不開的迷戀。
然後,他就彷彿是渾身的力氣無處使似的,更緊地去抓牢了手下的方向盤。
方承錦換上了家常穿的紡綢褲褂,立在門前階沿上,目光越過花園,看見綠漆盤花鐵門外的煤屑路上,一輛黑色汽車正駛了過來。
透過車窗,他已經看見車子裡坐着的正是他的女兒,‘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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