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光,沉睡心上

客室裡,五星抱月的水晶吊燈煌煌的亮着。

韻柳站在二樓樓梯口處,默然望了一眼樓下客室裡坐在沙發上談着話的兩個人——方承錦和秦瀟席。收回目光,她臉上神情淡漠如水,舉步走下樓去。

承錦探身去把手中的煙捻滅在菸灰缸裡,在他不經意的一擡臉之時,正看見韻柳下樓來了。

韻柳已經換上了一件月白色蟬翼紗旗袍,烏黑的長髮隨意的披散着。她正款款走下樓來,像一縷白雲悠然飄落下來——雲落凡塵,大致是可以來形容此刻她那一身的氣韻了。

之前的蓉欣在衣着上偏向鮮亮的色彩,而如今的韻柳衣着卻是素淨淡雅。而且現在的她從不配戴首飾。不過,珠光寶氣,在她身上也似只有顯出那世俗之氣。她自有出水芙蓉一般的脫俗之韻。

瀟席看見韻柳下樓來了,隨即便站起了身,轉身去靜靜的那般看着她,目光中難掩那一份癡戀。

而當那抹倩影最初沒入方承錦眼中的那一剎那間,承錦卻不知怎麼就微微呆怔了一下,心神似有片刻的恍惚。——他的眼前依稀看到的像是另一個早已久遠的溫柔的身影,……這些年來,於孤寂中磨成的一顆堅實的心,在一刻,竟像是被溫柔的撫摸了一下。

收回目光,低下臉來,承錦深沉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慘淡的黯然。不知不覺間,女兒都已經長得這麼大了,舉手投足間這般像她母親了,而小慈竟也已經離開他十多年了……

方承錦低低的沉嘆了一聲,手上那根菸早已經熄滅了,而他全然忘記了,又在菸灰缸裡輕捻了捻,才略顯遲緩的收回了手來。

“老爺,有您的電話。”這時,一個傭人急急走了過來,弓着身子,低聲向沙發上坐着的承錦道,“是王先生打來的。”

承錦默然向那傭人微點了一下頭,隨即便從沙發上站起了身。

“好,你們兩個年輕人談吧,”他一面向韻柳和瀟席道,一面移開步子,往樓上走去,道,“我去接個電話。”

他走到扶梯入口處時,韻柳也剛剛巧走下來,她主動的避到了一邊,給方承錦讓開了道。而一路不停步正要上樓去的承錦,在從她身旁擦身而過時,卻不知怎麼,他忽然停頓下了腳步,略顯遲疑的,轉身看向了韻柳,隨即卻見他擡手過去,用他那寬厚的手掌輕柔的撫摸了一下她的長髮。這般感觸着她柔軟的頭髮,他堅實的心也不由控制的柔軟了下去。略低下臉去,方承錦深深的看了韻柳一眼。

韻柳只是低垂着眼,不敢和他對視,只看見他的胸口忽然明顯的緩緩起伏了一下,聽見他深深的籲出了一口氣。韻柳是無法領會到方承錦此時此刻的心境的。

他看着她,看着他如今的‘女兒’,那眉眼之間的神韻恍若就是當年她的母親小慈,這樣看着她,就好像小慈又活過來,就在他的眼前一般。……一絲欣慰、滿足油然生了出來,細細的流淌過他的心間,輕輕撫慰着他那顆蒼涼、孤獨許久許久的心。……然而,隨之而來,卻竟又是更深的荒涼的落寞。——這樣想起小慈來,他的心裡猛然間一派空落落的,無以填補,難以填補。

當承錦轉身快步上樓去的時候,心底裡已經只有深深的惘然滋味了。

當方承錦轉身上樓之後,韻柳才轉身,擡起臉,帶着幾分難解幽思,默然望着方承錦的背影。那一份父愛的暖意未免不讓她覺得留戀,畢竟那是一份她從未感受過的暖意。

韻柳站在那裡,默默不說話的時候,瀟席就一直在一旁靜靜的看着她,看着她眉梢眼角間自然流露出的那一份柔媚,更隱隱似有一份幽沉心事掩藏在眉宇之間。他很想知道那心事是什麼。

他忽然發現和蓉欣認識了這麼些年了,自己還從未像現在這樣想要去讀懂她。可是,似乎是與之相應的,如今面前的她也越來越難以讓人讀懂她的心思。

“蓉欣,”他輕喚了她一聲,朝她走了過去。韻柳回過了心神來,轉過臉來,她看見瀟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眼中難掩一抹冷漠掠過,她隨即撇開目光,扭過身,緩步走向了玻璃門。她立在門旁,背對着屋裡煌煌的燈光,朝屋外望着,讓屋外的夜色披灑在她的臉上,淡化她眼眸中的寒意。

瀟席在她身後,他不作聲的看着她。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一幅品之不盡的畫景。——夜風正輕輕撩動着她旗袍的下襬,露出她白皙纖瘦的腳裸。絲滑的風輕拂過她絲滑的衣服,越發勾勒出她曼妙的少女的曲線。

她這樣站在夜風裡,讓人油然想起弱柳扶風。

“蓉欣,”還是瀟席首先開口,“我看你又瘦了,”他輕聲問她道,“是不是大學課業太繁重了?”

“嗯,”韻柳低低一聲,緩緩道,“你也知道,之前我考大學的時候,就很是吃力,如今更是需要加倍用功了。既然上了大學,我並不想浪費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瀟席默默點頭稱是。

“對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而含着笑問道,“那個洪爵士的公子還是對你窮追不捨嗎?”

韻柳低下眼,靜默了一會兒,忽然漠然道:“那種人,他一天得不到你,就一天對你感興趣。”

她淡漠如水的口吻,讓瀟席不自禁的眉頭微微一皺。他深深凝視着她立在門旁的單薄的背影,不知道爲何,有時候竟能在她的話語裡感染到一種歷經世事的滄桑……

“今天的天黑的有些早。”韻柳望着門外的碧藍夜色,忽然輕聲開口道。

“是的,因爲是陰雨天。”瀟席也移步過來,站在了她的身旁,隨她一同望着外面。

“雨已經停了,……”韻柳微微擡起臉,望着黑沉沉的天,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看見月亮?”

瀟席的心忽的莫名微微一動,他轉臉默然看着韻柳浸在夜色之中的側影,夜色讓她原本沉寂的臉更多了一層寧然。讓人想起夜深人靜之時,微風輕輕拂過池塘的水面,那幾分輕柔,那幾分沉靜,不免讓人醉心。

“喜歡看月亮嗎?”他淡淡問她。

“嗯,”韻柳輕聲道,“月亮就是一張臉,寫滿心事的臉。”

“哦?”瀟席含着笑看向韻柳。

“有時候,它清冷孤寂;有時候,它一片荒涼;”韻柳望着天際,輕輕啓口,聲音裡有幾分忘情,緩緩道,“有時候,它像是發黃的舊書頁上撕下的一角;有時候,又像是信紙上滴落的一滴模糊的眼淚……”韻柳緩緩這般說着,當她的眼角間忽然注意到了瀟席深深注視着她的目光,她停了口,又沉默了下去。

“爲什麼這張臉展露的都是傷懷的心事呢?”瀟席收回目光,淡笑着問道,“就沒有歡愉的時候嗎?”

“自然是有的,”韻柳沉默了一會兒,低垂下眼簾,低聲道,“不過我是無法看到的。”

瀟席遲疑了一下,“爲什麼這麼說呢?”他不解的問道。

“所謂寫滿心事的臉不過是照出了看月之人自己的心事罷了。”韻柳淡淡道。

“你不快樂嗎?”瀟席略一低吟,輕聲問道。

他深深瞅着她。

夜色爲她的臉染上了一層憂鬱。這讓他莫名的一陣心酸。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快樂的心事?不妨說來聽聽。”瀟席又接着問道。

韻柳默不作聲。

她忽然緩緩轉過臉去,沉靜的看着他。

“你願意分擔我的心事嗎?”韻柳忽然淡淡地問道。卻還未等瀟席回答,她又撇開了他的目光,忽然輕輕的冷笑了一聲,自顧道:

“女人心事深如海、細如絲,沒有哪個男人能懂得女人心事的。而且,”說到這裡,她忽然加重了幾分語氣,淡漠道:

“而且,男人大多隻會注重他們自己的感受,根本連那個心思都不願意去花費。他們在行的只是嘴皮功夫罷了,說說花言巧語騙騙愚蠢的女人,最廉價的一種付出,……然而,往往能輕易騙得女人的真心。”

瀟席怔了一下,他遲疑的看着她。

他忽然覺得面前這個女孩子心智成熟的遠遠超出了她本身的年齡。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豆蔻年華的年紀,卻絲毫沒有天真爛漫的純真氣息。……她真的變了許多了,不再心思單純,變得心事幽沉,完全尋不到原先那個蓉欣的影子了……

“你是那種只願意花費嘴皮功夫的人嗎?”韻柳忽然問他道,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覺得我是嗎?”瀟席低聲反問道。

韻柳轉開目光,默不作聲,沉沉的望着屋外。

瀟席也沉默了下去,他靜靜的看着她。她穿着一襲月白色旗袍,在夜風吹拂下,更顯身姿單薄纖柔。……瀟席忽然覺得她就是月亮,一個蒼白清冷的月亮。

“蓉欣,你改變了許多了。”瀟席忽然情不自禁的說道。

韻柳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人總是要變的。”

“是不是不喜歡現在的我?”她忽然轉而問道。

承錦放下電話,身子往坐椅*背上沉沉一*,目光落在了面前書桌上擺着的一張照片,照片配着一個橢圓形銀漆雕花像框。

書房裡,只有他面前書桌上那一盞水綠小檯燈亮着,那張照片正落在那光暈下,照亮了照片上的那一個年輕女子。承錦探身伸手去把像框拿在手中,拿到眼前來看着,照片上的女子是他已經過世的妻子晏慈。他記得這張照片是他們剛結婚那段日子拍的,那些昔年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隔着一層玻璃,他溫柔的觸摸着相片上的晏慈。這一刻,他的眼睛裡閃着舊日的光輝。

只是,不經意間,他忽然注意到了鏡框的玻璃上也正反照出了他自己的一張臉,一個模糊、晦暗的影子,在那冷冰冰的玻璃上,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自己了。……而晏慈,美貌依然,青春依然,嫣然笑臉依然。

承錦呆呆看着照片,心裡忽然一片愴然。

晏慈走的時候,也不過二十歲。十八年過去了,小慈卻永遠都那般年輕。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這般孤獨的蒼老下去了……如今的他已經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紀了,而多少似水年華也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流走了。

承錦忽然想起了蘇東坡悼念亡妻的那首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啪!’的一聲,照片被他忽然沉重不堪的手反扣在了桌面上。緊繃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鬆,他閉上了眼睛,嘴邊喃喃念着那一句: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承錦心裡恍然一片荒涼,十多年的孤獨都似在這一刻涌來了……緩緩睜開眼來,環顧這昏暗光暈裡的書房,眼前的一切卻都顯得有些冰冷、陌生。——而他的半輩子便就在這些冰冷、陌生的一切裡過去了,……在孤獨中流去了。

瀟席等到承錦下樓來,向他告了辭,便要回去了。因爲第二天還要上班,承錦也沒多留,便讓韻柳送他出去。韻柳剛送他到階沿上,瀟席就駐下了腳。

“別送了,”他向韻柳道,“才下過雨,地上溼,鞋子要踩溼了。”韻柳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瀟席見她那冷冷淡淡的表情,默然的轉身邁下階沿去,徑直往沉沉的夜色中走去。瀟席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她眼角眉梢的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能輕易的感染到他的心情,讓他莫名的或喜或憂。

身後的韻柳沉沉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一低眼間,她輕輕的吸了一口氣。

“瀟席,”瀟席剛邁開幾步,忽然卻聽見身後韻柳在叫他,他的身子剛一頓,隨即就聽見她那清淡如水的聲音,向他道:“才下過雨,路滑,車開慢一點。”

瀟席遲疑的怔了一下,不知怎麼的,身周圍的空氣立即帶着別樣的氣息,像蜜糖漫進他的心裡去。

“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他轉身回來,向韻柳道。屋內射出的燈光掩映下的淡淡夜色下,看得見他的臉是平靜的。也許很多人都不知,其實真正的幸福往往是讓人心生平靜的。此時此刻,瀟席感受到的就是那一份最爲平實的溫馨。

韻柳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略低垂下眼,又緩緩道:

“代我向伯父伯母問好。過些日子,我會去拜望他們。”

瀟席含笑點了點頭。再次轉回身時,他的步伐也不知怎麼就輕快了許多。他感覺到雨後的空氣尤其的清新,空氣中還幽幽飄有清鬱的梔子花香。

打開車門,瀟席鑽進車裡坐定。車子裡還留有她身上那種淡淡的香味;他心裡還留有今天和她共同度過的種種畫面,那都是值得百般回味的,——這一路他雖然獨自一人開着車,不過,卻並不孤獨。他從沒有想過蓉欣有一天可以給他這種美妙的感覺。

每個人心中有意無意都會存有一個理想情人的影子,而如今的蓉欣就像是從他心中的那個影子裡活脫脫走出來的一個人。

韻柳隔着花園,望見瀟席的車子掉轉頭開走了,兩邊車燈照出的白光遠遠探出路去。

車子開走許久了,她依然站在那裡,任由潮溼的夜風吹着她。

她擡頭看向夜空,滿目蒼茫。

今晚這裡沒有月亮。

而千里之外那個遙遠的地方能看得見月亮嗎?……

寒白的一抹彎月,懸在挑着灰石鹿角的屋頂上空,照着那個深深庭院,照着庭院裡的那個人……

一座公館門外,鐵門旁的牆上點着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藉着燈光,向鐵門後望進去,隱約可見內中的氣派,花園之後是一座流線型洋式建築。

有兩道車燈照出的白光漸漸探了過來,一輛汽車慢慢開過來了。緊接着,就見公館的盤花鐵門冉冉開了,那輛轎車駛了進去。

公館二樓書房,落地窗前,沈新南面窗站着,他在那裡吸着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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