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何急事商議?!這天色已晚,火燒火燎地催哀家……”
王娡說着,隨張騫進到清涼殿。丞相竇嬰,御史大夫郅都,廷尉寧成,都在殿內等候,見太后忙跪拜行禮。
“母后!”劉小豬迎上來,“汲卿從河中郡返京了”。
王娡這纔看到殿中臥虎一樣倨跪的汲黯。
“汲卿苦勞!河中郡失火,災情如何?需放糧賑濟嗎?”王娡笑微微問道,在案几後坐下。
“回稟太后!河中郡失火,郡守與官吏已着手修復重建,災情並不嚴重;嚴重的是……”
汲黯停頓了一下,“求太后、陛下治小臣矯詔之罪!小臣路過河南郡,那裡兩年來水旱災害相接!黃河決口,毀良田無數!後又九個月無雨,莊稼盡數乾死,顆粒無收!饑民無數,父子相食……”
汲黯忽然重重叩頭,痛哭起來:“臣,不忍看我大漢百姓受此飢苦,民怨沸騰,累天子之名!臣……持吾皇所賜符節,逼河南郡守開洛陽敖倉,賑濟災民!”
“大膽汲黯!矯詔開倉!謊報災情!”劉小豬氣得滿臉脹紅,“父子相食?!從未見河南郡上報災害!滿口胡言,給朕拉出去砍了!”
王娡也氣得一口老血要噴出來!——她費勁吧啦逼周亞夫出山領兵,馬上要開拔百越。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糧食,打什麼百越?!
汲黯你個老鼠屎,壞了老孃的一鍋好湯!把哀家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
護衛拖行着汲黯,他嘶聲哭喊着:“陛下!陛下!臣忠心爲國啊!有人瞞報災情,不是臣謊報!”
“慢!”王娡擡手喝住,“把矯詔罪人,交廷尉府!待朝廷查明後論處!”
“母后,此人太過奸詐!回京面朕不報火災詳情,只言需朕請母后來。豈不是看母后面善心軟,他尋機取巧,妄圖逃脫處罰?”劉小豬瞪大眼睛,劍眉冷冽,氣憤憤說道。
“皇兒,砍頭不過一刀之事。該領之罪逃不掉!可要讓人死的明白!”
王娡也不信,河南郡竟敢瞞報如此嚴重災情。但不調查清楚,她心裡不踏實。
“稟太后!微臣與竇相,寧廷尉,皆是汲黯請來一同面聖,想必他已知罪責難逃。”御史大夫郅都施禮,“不若微臣前去河南郡,勘視情況報與太后與陛下,再作定奪。”
“太后,陛下!臣失職……”丞相竇嬰躬身施禮。
丞相爲百官之首,代天子處理各種事務。汲黯所說河南郡災情,汲黯矯詔之罪,皆宣之於聖,和皇帝、太后一起聽聞,他未免慚愧起來。
王娡苦惱地擺擺手:“汲黯乃皇帝欽差,代天子巡視,回京面聖奏報,自是他份內之事。竇相不必自責!”
王娡知道,汲黯和衆大臣都不對付。什麼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九卿,他眼皮都不夾一下。作爲先皇任命的太子洗馬,緊隨新皇多年,他自認忠直敢諫堪比袁盎,比大臣們和皇帝更親近,他只忠於皇帝。
“汲黯交寧廷尉收監;竇相將河南郡所有官員名冊報來;郅御史速速趕赴河南郡,詳查災害始末!都去吧!”王娡疲憊地吩咐道。
“太后!陛下!要嚴懲首惡,嚴懲首惡啊!”汲黯哭泣着被架走。
王娡頹然地扶住案几,緊鎖眉頭。
“母后,爲何不殺汲黯?如此膽大妄爲,不殺不足威懾羣臣!”劉小豬倔犟地看着母后,言語裡幾分不解,幾分不滿。
“徹兒,你相信耿介汲黯,會矯詔冒大不諱,來謊報災情嗎?”王娡說着,越發有種無力感。
她垂簾聽政,四位重臣輔佐,居然有人敢欺下瞞上,將如此重大災情,瞞報新皇!
兩年,兩年啊!河南郡作爲關東主要產糧地,水旱相接,饑民遍地,卻賦稅如常。她和兒子端坐高堂,被阻塞視聽,竟不知百姓疾苦!
“可是母后,汲黯矯詔開洛陽敖倉!出兵百越,糧草不夠怎麼辦?”劉小豬緊鎖眉頭,拳頭重重砸在案上,“汲黯老賊,他從來都不願朕發兵攻戰!他這是處處掣肘、抱守無爲而治,存心與朕作對!”
“他自認忠心耿耿,爲民請命,代天子牧民,全皇帝聲名……爲忠臣之譽,壞我千秋大計!”王娡一字一頓說道。
洛陽敖倉,是西漢最重要的國家糧倉。河南地區從秦朝開始,就是整個中國的糧食集運中心。春秋戰國時期,有稱霸心之人,都對河南地區的敖倉虎視眈眈。“憑敖倉慄,可據險控山東六國”,這個言論不僅被秦滅六國驗證,也在後來的楚漢爭霸中得到了充分詮釋。
洛陽處在“天下之中“,即山東、江南和關中,三大經濟政治區域交界的中間地帶,“四通五達之衢“,是全國水陸運輸的中心樞紐。三大區域之間往來的主要交通幹線——黃河、豫西走廊、晉南豫北通道——都要經過河洛地區。
“吾行天下久矣,唯見洛陽!”這是高祖劉邦發自內心的慨嘆。
“都洛陽,繼正統”的概念,讓洛陽作爲東周故都,又是當時最繁華富裕的城市,無論是情感還是現實,西漢定都於此都是順理成章的。後因婁敬、張良勸說,出於對秦人收服和監控的需要,高祖最終定都長安。
定都長安的朝代,都有一個大問題,那就是由於長安地理偏西,關中地狹,經濟羸弱,交通不便,對全國掌控力稍弱,關中資源不足以支撐長安做全國性首都。
洛陽居於天下之中,河洛盆地雖然不如關中盆地大,但洛陽與華北平原一體,背靠廣闊肥沃大平原,加上交通便利,有水、陸與各地聯通,富裕繁榮程度、人口承載力都遠超關中。所以定都長安的朝代,從西周起,就必須將首都的部分主要功能,分給洛陽承擔。
是以漢朝初立,高祖就在洛陽一帶,設置糧倉和武庫,巨倉堅城,駐重兵,既能作爲關中的有力屏障,阻擋東、南方向的來敵,又可及時出兵,鎮壓兩地可能發生的叛亂,故而具有極爲重要的戰略意義。
從雁門關調回利彭祖,軍隊整裝待發,攻略百越。而汲黯竟敢矯詔開倉放糧!
這不僅僅拖延了大漢帝國即將開始的征伐,也用另一種方式告訴漢帝國掌權者:NO、NO、 NO,臣不認可你的擴張戰略,臣想回到從前~~
朝中很多老臣,主張承襲文、景二朝的修生養息國策,強調無爲而治。而汲黯,就是這個羣體的代表。
後世很多人以爲,漢武大帝甫一登場,中華民族就一改頹廢之貌,南討北征,開動了擴張疆域的隆隆戰車。
到這一刻,朝中主張“與民休息,無爲而治”的士大夫們,仍然佔據着重要地位。爲了他們的既得利益,與銳意改革的皇帝明裡暗裡對抗着。
她一個女人,帶着未成年的皇帝兒子劉小豬,緊握權柄,殫精竭慮,日夜籌劃,卻仍要面對背刺和欺瞞……
宏大敘事背景下,現代人追思懷古,唸叨漢武大帝雄韜偉略、文治武功時,誰知道她爲這每寸功所付出的心與血?
想到這裡,王娡不禁淚溼眼眶。
“母后……”劉小豬不安地看着母后,走到她身邊,輕搖她的手臂。
“徹兒長大了……”王娡拍拍兒子的肩膀,“河南郡災情若是真,要殺盡欺君罔上之人!”
河南郡不僅僅只有一個洛陽敖倉。其實洛陽周邊,整個河南郡,可以說是糧倉遍地。這地方,承載着一個巨大使命——大漢開疆拓土的後勤基地!
“有人膽敢在此胡作非爲,殺!”王娡咬牙切齒地說,表情有些猙獰。
“徹兒下詔,令江都國、會稽郡、豫章郡、長沙國,各出兵力五萬,自備二十日糧草待命;傳條侯周亞夫、雁門都尉利彭祖,明日辰時,未央宮大殿候旨。”
“母后,是要周亞夫到越地集結郡國兵力?”
“是。本就是借周亞夫威名震懾百越。以他威望,在軍營日久怕不可控。此次不能讓他建功。”
“利彭祖,乃原長沙國相、軑侯利蒼之孫,自幼習兵法,又熟知南蠻習俗。其父利豨即死於長沙國與南越交戰。由他帶兵作戰,爲父報仇心切,必將無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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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將軍,哀家將調兵虎符授予你,可要收好。”
王娡把裝着虎符的漆盒打開,取出四枚半片虎符。
虎符由青銅製成。郡國虎符爲臥虎,郡縣虎符爲立虎。
這半片虎符爲臥虎,前後腳平蹲,伸頭,豎耳,卷尾,虎背有錯金銘文——“兵甲之符,右才[在]皇,左才[在]江都……”虎符爲右半片母符,頸部有穿孔,頭尾有凹槽。
而子符在江都國太尉手中,頸部穿孔,頭尾是凸起,銘文爲“凡興兵被甲,五十人以上者,必會皇符。”
虎符的母符與子符,臥虎頸部穿孔,頭尾凹凸槽相合無縫;虎背銘文“凡興兵被甲”五字,左右各半邊,像後世的騎縫章,要完全合符。完全“符合”,即可調動軍隊。這也是後世“符合”二字的由來。
郡縣虎符是走虎,昂首,塌腰,垂尾,行走姿勢。銘文及凹凸槽與臥虎相似,對應的地名是會稽郡、豫章郡、長沙國。
“微臣謝太后大恩!”利彭祖跪地飲泣,“能爲家父報當年之仇,臣死而無憾!”
“哀家聽說,利將軍是原軑侯利豨之侄?如今軑侯只剩虛位……”
“稟太后,臣是長沙國相軑侯第七子之子,本無緣軑侯爵位。”
原來這利彭祖是第一代軑侯利蒼庶子的兒子。按禮制嫡長子利豨繼承侯位,成爲二代軑侯。利豨爲長沙國將軍,守土衛邊,在與南越國的戰鬥中受傷,爲國捐軀。
利豨英年早逝,兒子體弱多病,未成年也死了。爲繼承侯位,幼小的利彭祖就過繼給了利豨夫人,以利豨之子身份襲爵成爲第三代軑侯。
“利將軍此番領兵,一爲報家仇;二是可以戰功封侯。待百越平定,哀家會按功賜卿封地!”
“謝太后聖恩!”王娡的許諾,讓利彭祖感激涕零,連連叩頭。
“利將軍虎符收好!”王娡把四枚半片虎符放於漆盒,鄭重地交給利彭祖。
利彭祖接過盒子,高舉過頭頂,“臣定不負太后所望,萬死不辭,蕩平百越!”
“哀家還有一事。利將軍今日由皇帝拜爲徵越將軍,並將詔書賜於你。皇帝只將節杖賜周將軍,未加拜將,周將軍必定心生嗔恨。你需安排人,緊隨周將軍左右……”
單靠虎符調動軍隊是不可能的。除了虎符之外,最少還要有皇帝親筆的詔書,以防萬一情況下,虎符被偷盜。
而節杖,等同欽差出行的旗幟,讓大家知道,這是皇帝派出的隊伍,不要衝撞,避行讓道就行了。於調兵遣將,無任何意義。
當年漢文帝到周亞夫的細柳營視察,被軍門都尉攔住不開營寨門,理由是“軍中只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
周亞夫對軍隊的掌控欲,讓天子不得不防;而他對天子的剛直,說好聽點是耿介,說難聽點是傲慢無禮,讓天子十分的厭惡。
把周亞夫逼出山後,周亞夫到北軍軍營,與將士一起吃喝訓練,打得一片火熱,好不快活。
待利彭祖從雁門關回京,王娡就急不可耐地想要他們儘快出兵,就是怕周亞夫軍營呆久了攬權自重。
棋行險招,王娡要的是周亞夫做個頭牌顧問,赫赫威名壓服南越,又消失得了無痕跡……偏偏蹦出來個汲黯,矯詔開洛陽敖倉放糧,讓王娡措手不及!
征伐百越,計劃已定,不能再改弦易張。讓四個郡國自備糧草,集結兵力,也是逼郡國豪貴們出血。漢廷的財力,留下來要賑災、治理黃河,興修水利,搞大工程。
“利將軍,”王娡從袖中取出一隻精巧的瓷瓶,“越地瘴癧肆虐,瓶內是特製藥料,防水土不服,一進越地,就將此藥讓周將軍服下。他年老體弱,你千萬、千萬照顧好周將軍!”
利彭祖眼中疑惑一閃:“太后,這是……”隨即恭順自然,接過瓷瓶,“太后放心,臣一定照顧好周將軍!”
“嗯~~哀家等利將軍凱旋而歸,賜地封侯!”王娡淡淡一笑。
都是千年的狐狸,誰看不懂《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