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奉天殿。
雄雞尚眠,東方未白之際,朱棣就已經起身前來處理政務。
昨晚睡得並不好的朱棣在堆積如山的案牘後面,正有條不紊地批閱着各地送上來的奏摺。
這位永樂大帝,在經過堪稱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四年靖難之役,成功接手了這個偌大的帝國之後,已經開始漸漸熟悉了皇帝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際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來讓臣子們看到他這個皇帝並非只是一位當世名將,而是有些豐富且老練的執政能力。
當然,但即便是永樂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標準來處理政務,經過了一段時間,他也不得不承認,像朱元璋那樣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摺,處理四百多件國事,對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朱棣心想,或許他需要一套近侍文臣班子的輔助了......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槍一樣握着毛筆的手,動的越來越慢,在金柱陰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盤走了出來。
朱高燧沒有穿皇子應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鬥牛服,腰間也只繫了個金瓜小錘。
他腳步輕快地走上玉階,將食盤放在了朱棣的書案上,裡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鹹菜。
朱棣放下了奏摺,頭也不擡地說道。
“粥留下,人斬了。”
這裡面卻是個有典故的,跟明太祖勤政分不開關係,聽了這話,朱高燧絲毫沒有驚慌,反而嬉皮笑臉地說道。
“爹,我是關心您,您可別學爺爺把自己累壞了。”
“少在朕這獻殷勤。”
朱棣把鹹菜直接倒進大米粥裡,囫圇喝了幾口便放在邊上,擡頭正色問道。
“老三,朕問你,你二哥那有沒有動靜?”
“正要跟爹說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細長眼,亦是正色彙報。“爹,您看看這個奏摺,是二哥遞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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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三皇子朱高燧彎腰從靴頁中摸出一份奏摺,遞給朱棣。
朱棣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翻開了奏摺。
奏摺的開頭就是朱高煦描述了自己在獄中苦思冥想,有一日做夢夢到了他的皇爺爺朱元璋託夢給他,說什麼藩王制度是咱家留給後世兒孫的三條救命線,不得輕動什麼的。
朱高煦這種冒功行爲,根本就沒有出乎朱棣的意料,畢竟他這二兒子就這個武夫德行,總喜歡吹噓自己功勞有多大多大。
然而隨着對奏摺的不斷閱讀,朱棣的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
讀到最後,更是憤怒地將奏摺摜在了書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邊緣的奏摺小山幾乎山體滑坡。
“荒唐!”
“只要朕把三大營的兵馬交給他,他就能削平諸藩,給朕省下後世無數花費?”
“他是想帶兵削藩,還是想再來一次玄武門之變?!”
旁邊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來說道。
“父皇息怒,二哥雖然性格剛烈,卻對父皇忠心耿耿,不會這麼幹的......”
朱棣卻是怒聲打斷了他:“他就是想造反了!”
這句話一說完,原本安靜的大殿頓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良久,朱棣才重新恢復冷靜,深深吸了一口氣。
“老三,朕知道你與你二哥素來親近,你覺得,朕該怎麼辦?”
朱高燧的額頭上沁滿了汗珠,
猶豫片刻才說道:“孩兒建議,先把二哥軟禁在詔獄內。另外派一隊甲士看管,不許任何人探視二哥。”
朱棣搖了搖頭,緩緩吐了口濁氣。
“你先退下吧,去後宮看看你母后,給她請安。”
“是!”
朱棣甚至沒有跟道衍明說過,自己定下的“和平削藩,供養宗室”的藩王制度,其實是有自己的一份私心的。
那就是朱棣作爲一個父親,他想補償自己註定無法繼承皇位的二兒子和三兒子!
若是換了旁人敢跟朱棣說把三大營給他,朱棣的屠刀早就飢渴難耐了。
但且不說虎毒不食子,朱棣跟他爹明太祖朱元璋相比,對自己人還是盡力保全的,而在這一點上,朱棣對拼了命幫自己登上皇位的二兒子朱高煦反而確實心裡有愧。
四年靖難,朱高煦是有大功的。
白溝河大戰,朱高煦於百萬軍中陣斬南軍大將瞿能,取其父子首級;東昌絕境,張玉戰死,朱高煦帶着騎兵把差點被活捉的朱棣救了出來;夾河絞肉機,戰局焦灼之際朱高煦率軍破陣;藁城血戰,朱高煦抗纛當先,燕王大纛和他的雙層扎甲都被射成了刺蝟;靈璧決戰,更是帶着重騎一錘定音擊潰南軍後部,決定了天下歸屬。
一場場大戰打下來,如果沒有朱高煦這位公認“項王再世”,當世武力值第一的絕世猛將,屢屢在關鍵時刻率領燕軍重騎悍不畏死地衝鋒打破僵局,朱棣根本不可能走到這個位置。
所以,歸根結底,朱棣定下的這麼一個削藩策略。
也是爲了自己的兩個兒子,日後封了藩王,與子孫後代能有更好的待遇。
可如今,姜星火只需要一個棋盤,就明確地告訴他。
他錯了!
如果按現在的宗室俸祿計算,只需要二百年,大明財政就將被徹底壓垮!
無法供養軍隊糧餉,無法給官員發放俸祿,無力應對任何災荒或是叛亂!
如果沒有姜星火的意外提示,恐怕今天這個時候,自己和平削藩的政令就已經頒佈了,到時候,就意味着大明的國運,被自己親手縮短了數十年!
朱棣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
但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解決諸藩問題更好的辦法。
像朱允炆那樣對諸藩舉起屠刀,朱棣是不可能做的。
奉天靖難,逼侄奪位,就已經讓他背上了如唐太宗殺兄囚父一樣的污點了。
如果再屠戮所有兄弟子侄,那他朱棣不僅是無顏去見朱元璋的問題。
恐怕在史書上,也會成爲萬古不易的賊!
成爲比桀紂還要兇殘的暴君!
“朕到底該怎麼辦?”
朱棣看着空曠莊嚴的奉天殿內掛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畫像,喃喃自語道。
“天下萬般事其實都在一個‘事在人爲’,是吧,爹?”
微醺的暖風穿殿而過,明太祖朱元璋畫像輕輕飄動。
而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一位身材高大、面上無須的緋袍太監出現在了大殿門口。
“陛下,道衍大師有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