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決定

楚姑娘悠悠醒轉, 一雙眸子完全失去了平日自信的光彩,只剩下幽深無底的黑黯。她看着阿奇,冰冷得沒有半絲溫度地說道:“勞你費心了。我不過是中了些暑氣, 喝點兒水, 躺躺就好了。你們出去接着考試吧。”

她的儀態和聲音有着難以抗拒的威嚴, 又隱隱透露出危險。阿奇垂着手, 低頭緊緊地咬住牙關, 好容易才恭恭敬敬地發出比較平穩的聲音道:“是,那小生出去考試了。”

阿奇的腳步有些飄浮。楚姑娘在山上衆人心目中就是聖女一般的存在。阿奇覺得自己一定是做了個糊塗夢。楚姑娘怎麼可能……那個人是誰?山上的師兄弟們嗎?阿奇的眼睛在衆人中間掃了一遍,會是誰?他的目光落在皺着眉頭, 目光呆滯看着窗外的週四郎身上,搖了搖頭, 肯定不是四郎!

衆人皆着急地圍了上來:“宏能兄, 怎麼樣?楚姑娘什麼病?要不要緊?”宏能是阿奇上山之後師兄弟們給取的字。

阿奇勉強扯着嘴角笑了笑:“不過是操勞過度, 中了些暑氣。”

週四郎卻偏過頭來看着他,見衆人對阿奇衆星捧月一般, 心裡很不是滋味。想起他當初給自己切出個滑脈來的笑話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樣當衆調笑,到底對楚姑娘不尊重。

考完了試,回到他跟阿奇共住的小屋。週四郎見阿奇拿着本書,半天沒有翻頁, 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終於忍不住調笑道:“不是也給楚姑娘摸出個滑脈來了吧?!”阿奇這副樣子, 像被楚姑娘勾了魂一般, 自己倒是不必再擔心他在覬覦英姐兒了。

阿奇一驚, 嚇得書本都掉在了地上,一臉驚恐地看着週四郎。週四郎被阿奇這個反應嚇了一跳。他本來懶洋洋地縮在椅子上, 一下子站起身來:“怎麼……怎麼可能?!”

週四郎心裡受到的衝擊比阿奇還要大!

一直以來,他心裡腦子裡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楚姑娘是楚姑娘,月妹妹是月妹妹,楚姑娘各方面甚至還勝過月妹妹一籌,可是也許因爲這兩個都是知書達理的美貌佳人,在這一年裡,他每每看到楚姑娘,週四郎心裡都會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她就是活着的月妹妹,儀靜體閒,聖潔高貴,不食人間煙火,讓他遠觀敬止,如師如範。可是,她雲英未嫁還是母孝期間,怎麼可能會有滑脈?!

週四郎看着阿奇複雜的臉色,心裡不知道爲什麼慢慢地涼了下來。他不相信在這山上有人敢強了楚姑娘。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楚姑娘在母孝期間與人未婚通姦!

這鉅鹿書院名滿天下,楚姑娘也因爲這一年代父執掌書院而名聲大噪,被譽爲江南第一才女,貞孝無雙。

週四郎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來,越想越覺得好笑。自己還有這山上諸人敬若聖女的楚姑娘原來竟是這樣裝模作樣、不貞不潔的女子!

他只覺得心裡眼前一團懵懵懂懂的霧氣突然散去了,那一點點藏在心底深處對英姐兒的遺憾和輕視徹底煙消雲散。像英姐兒這樣光明磊落的女子,他絕對不擔心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自己已經得妻如此,還夫復何求?可真是太過貪心不足了!

他看向一旁莫名其妙瞪着他的阿奇。阿奇並不明白週四郎在笑什麼,可是週四郎心裡卻從此對阿奇另眼相看。原來阿奇一直都比他明白得多,所以纔會那麼愛英姐兒,連她已經成了親也放不下念想。難怪他文章寫得越來越透徹……自己可真是個自以爲聰明的大的笨蛋,認認不清,輕重不分,就是真在這裡死記硬背,日後中了舉做了官,也不過是禍害世人罷了!

那一刻週四郎心裡打定了兩個主意。

山上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從早到晚依然四處是朗朗的讀書聲。週四郎和阿奇是一副沉浸書海,奮力一搏的模樣。

考卷在第三日發了下來,阿奇這一次輸給了週四郎。週四郎當着衆人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回到屋裡卻微微地皺起了眉頭,看着窗外出神。

最後的考試日,幾乎沒有讓人覺察地就來臨了。

楚姑娘特意出來與衆人告別:“今日考完,便一年期滿。諸位這一年來家訊斷絕,力學不倦,必有佳績。這一次的卷子將由家父親自審閱。還望諸位博載籍之淵粹,馳俊力於文囿,來日蟾宮折桂方不負這一年苦學。小女子就此別過。”說完,楚姑娘翩然而去。眼神掃都沒有掃阿奇一眼。

衆人遙望佳人背影消失,俱都悵然若失。只有週四郎和阿奇頭也不敢擡地,暗暗鬆了一口氣。

楚東的內室,雖然是夏天,可是窗門緊閉,帷幕低垂,只是窗櫺縫裡透出幾絲光線照進室內。

楚姑娘跪在地上,楚東手裡拿着一個信封,他倒出信封中的東西,是一個小小的白色紙包。

楚姑娘看着那個紙包,瑟瑟發着抖:“我……爲什麼不能留下孩子?”

楚東森然地看着她:“不要再幹蠢事,也不要再說蠢話。既然給了,你就吃下去。除了周文奇,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吧?”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鉅鹿的名聲就毀了,這個孩子決不能留。

“他應該不敢多嘴!他也沒有任何憑證!唯一可能的人是……周文星。”雖然這兩個是對頭,可到底是一家子。

楚東點點頭,伸手把紙包遞給楚姑娘:“吃下去。”就差一步了……這個時候不能出任何岔子。

楚姑娘伸過手,顫抖着,閉着眼睛,淚水從長長的睫毛間不住地滑出。她猛地一下子把那包東西都倒在了嘴裡,然後端起一旁的茶碗,大口大口地吞嚥了下去,心裡瘋狂地恨道:“周文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替我的孩子報仇!”

英姐兒在家裡盼着四郎和阿奇下山。越是快到一年之期,她便越是不安,那個楚老頭和楚姑娘總給她一種怪怪的感覺。不知道到了能下山的日子,會不會又出幺蛾子。

她心靜不下來,便不顧下午太陽還沒落山,就又去練走路。她如今的穿着打扮還有舉手投足都已經是貴女模樣了。

文萃瞧着新奇,便也跟在後面學着走,走了兩三遍,便嚷着累:“四嫂的腿腳真有力氣,以前在家時養的吧?我就不成……哎喲,天兒可真熱……羽紗,快讓廚房給我準備些冰鎮的瓜果……。”

英姐兒見她這副嬌滴滴的樣子,便想起那個也是很嬌氣的週四郎,一腳踏歪,差點兒扭了腳,忍不住瞪了文萃一眼:“大小姐可別給曬化了,趕緊回你的繡樓呆着。”自己也心浮氣躁,不敢再走,索性去找宋先生說話。

宋先生正在看邸抄。每一份邸抄,宋先生都會反反覆覆地看。英姐兒讓香蘿去端了冰鎮的蓮藕百合湯來,給宋先生遞了一碗:“師父吃一碗消消暑氣。先生不是說離了宮就是不想再跟這些事有瓜葛嗎?怎麼還日日瞧着邸抄?”

宋先生接過碗喝了一口:“你若是看天色要下雨,自然不會去曬衣裳。我瞧這邸抄,不過是想要看看天色。”說完,宋先生指着邸抄上的一行小消息:“吳王妃沒了。”

英姐兒皺着眉頭,不解地問道:“這跟咱們有關係嗎?”

宋先生面色平靜地道:“我也不過是在猜測。吳王妃出身鎮西侯府,可惜她那位鎮守西北的大將軍哥哥去年一戰沒了,鎮西侯府後繼無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年後,吳王還會迎娶一位武將家庭出身的王妃。”

英姐兒被宋先生話裡的意思嚇到了:“師父的意思是……那位吳王妃是……。”

宋先生看着英姐兒,眼神平靜無波:“竊鉤者盜,竊國者爲諸侯。今上登基之時,也是步步鮮血……。可他既然走了這步棋,只怕也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了……四郎他們大約是可以下山了。”

英姐兒崇拜地看着宋先生,覺得自己只怕再活一輩子也沒有辦法學到宋先生一成的本領。

宋先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你還小呢,到了我這年紀,大約也差不多了。你今兒起,也學着看邸抄吧,無論你能看明白多少,總該知道,這朝政之事,看着遠,實則近,如今想來,你嫁週四郎也是被這火苗子給燎着了。”

許家不過是兩王在工部爭奪中的無辜犧牲品罷了。周侍郎一心想要兩頭不沾,可到底形勢逼人,如今也不得不入了局。

到了放榜的日子,週四郎和阿奇都有些不安。沒想到最後出來坐鎮的是楚東。

楚東面色和藹,說了好一通勉勵衆人的說話,這才讓內舍的一位師兄開始宣佈入選名單。

前面唸了九個名字,都沒有周四郎和阿奇。只剩下最後一個。週四郎面色平靜地低着頭。阿奇則偷偷地握了拳頭。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又都各自別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