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自殺

“阿棄,阿棄!”她大聲地叫着,阿棄眼中流出的不再是淚水,兩行紅得刺眼的血水汩汩而下,她又驚又怕,撲了過去,卻被阿棄一把推開:“你到底棄了我。”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地叫道,猛地睜開了眼睛,刺目的陽光直直地從窗戶裡照進來,她渾身大汗地坐起來,大口地喘着氣。

“夫人,夫人!”初夏軟軟的聲音傳了過來,周夫人有些茫然地順着聲音看了過去,屋子裡亮堂堂的,初夏穿着一件玫紅色的衣服,面帶緊張地看着她,眼中蓄滿了擔憂。

周夫人虛脫一般地嘆了一口氣:“一個夢罷了。什麼時辰了?”

"夫人這一覺睡得久,已經快巳時了。"

她頭腦沉沉,有氣無力地道:“去喚杜嬤嬤來吧。”

初夏應了,出去吩咐了小丫頭去跑腿,自己又回頭道:“夫人是先看信還是先梳洗,我讓丫頭婆子們準備着?”

周夫人身上痠痛,想想,半依在迎枕上伸了手出來,初夏忙把信遞給她,又往她身後塞了一個厚厚的枕頭。

信上的字跡陌生,周夫人不由得擰了眉毛,撕開信口,裡面居然還有一封信,字跡卻是自己熟悉的。

周夫人忐忑地拆開了信,纔讀了兩句便臉色大變,喘不過氣來,初夏見狀嚇了一跳,忙跑過來扶住她,拍着她的背道:“夫人,夫人。”一邊又從機上端起熱茶:“夫人喝口熱茶,緩一緩。”

周夫人雙手顫抖着揪住自己的胸口,幹瞪着一雙眼睛,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夫人!這是怎麼了?!”杜嬤嬤剛進門就瞧見這情形,唬得什麼似地飛奔過來。周夫人一把抓住她,總算哭出聲來:“月丫頭,月丫頭,上吊了!”

這下不單是初夏,就是杜嬤嬤也驚得不知所措。周夫人卻撲倒在杜嬤嬤的懷裡,哭得渾身顫抖。

來請安的週四郎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周夫人嘶啞的哭聲和撕心的喊叫:"月丫頭,月丫頭,她上吊了!"

週四郎好像被人拿着一把磨鈍了的剪刀一刀一刀地剪成了兩半,一半的他還能看,還能聽,還能清楚地看着自己靠在任俠的肩上,另一半卻已經失魂落魄,目不忍視,耳不能聽,嘴不能言。

任俠扶着他一直走到周夫人的炕前:“太太,太太,你說誰上吊了?好好的,誰上吊了?”他的嘴角挑起一個奇怪的弧度,又像在笑又像在哭。

周夫人哽咽不能成語,四郎是這個時候唯一一個跟她一樣傷心難過的人,她將手中揉皺了的信遞給他。

週四郎跌坐在炕沿上,目光落在信紙上:

離姨星郎臺鑒:

餘家驟逢宦難,諸親難求,衆友俱避,唯離姨母子信誠守諾,願以一紙婚書救餘於危難之中。餘心感懷,難以筆述。奈何造化弄人,鴛盟夢碎。誠如離姨所言,餘與星郎若固執其緣,周家亦難身全。

即餘投微軀於空門,星郎聘農婦而不娶,終難斷御史悠悠之口!

餘既承離姨星郎厚誼,又深知星郎生於詩宦之家,天縱英才,日後必爲廟堂之器。輾轉徹夜,深恐星郎終因餘之故,怨娶農家愚婦,自毀前程,抱憾終身。故願以微軀殘命,自掛南枝。

願星郎覓得佳婦,舉案齊眉。

祈離姨仙壽鶴齡,子孫滿堂。

許氏月英伏乞頓拜

景成二十五年九月初九日絕筆

週四郎只覺得許月英這一個字一個字都像鋼鑿巨釘一下下一顆顆地敲在心口上。

週四郎搖頭再搖頭,茫茫然地站起身來:“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瞧一瞧,我要去衆妙庵瞧一瞧,她怎麼這麼傻?還有,娘,她答應我,她不會有事的!”

爲母則強,周夫人剛纔還昏昏欲死,如今見兒子失魂落魄,反倒神志清醒起來,吩咐杜嬤嬤道:“把門鎖了。”

這才轉回身來,擡手給週四郎一個耳光:“月兒用自己的命斷了周許兩家的緣份,周全你,周全周家,你再這樣顧頭不顧尾地闖過去,不是讓她白白送了這條命嗎?你讓她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任俠哭得像個孩子:“都怪我,四爺,都怪我。”如果他不是偷偷把錦囊扔了,就不會錯過這一天了。

週四郎搖了搖頭,怪誰?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當斷不斷!如果浪費那麼多時間去找錦囊,結局就完全不一樣!

週四郎恨自己恨得要死,只覺得自己平日裡自視甚高,卻原來是這樣的廢物,活在世間都覺得羞恥,哪裡配讓月妹妹這樣捨命相護!

周夫人見他滿臉灰心,了無生趣的模樣,心疼地咬着牙喝罵道:“這事只怕是天意如此!誰又能想到這廟堂之爭會到如此地步!都成了瘋狗一般,不論是非黑白只要沾上一點,全都被咬進去。”

週四郎只覺得母親這些話遠遠地傳來,自己很費力地想要聽清,卻怎麼也聽不清楚,嗓子裡癢癢的,“哇”地一聲,他口裡吐出一口血紅,點點滴滴灑在母親玉色的平紋牀單上,鮮紅刺目,他卻漸漸看不清楚了。週四郎昏厥了過去。

周夫人和週四郎都病了,還病得很重,杜嬤嬤急得無法,打發人回京城送信請太醫。

周侍郎接到家信,得知夫人兒子都病了,又聽說許家的丫頭上吊死了,知道這事原因後果信裡說不清楚,便趁着休沐,請了兩日假,便往莊子上趕來。

周侍郎少年得志,一路高升,人到中年仍形容瀟灑,風逸儒雅。

他本是帶着一腔怒氣而來。他身在戶部,自來就最忌諱沾染貪墨之事,偏偏這一對母子分不清輕重,居然敢在風頭浪尖搞出私寫婚書救許月英之事。若不是有人告知,他及時讓周夫人把兒子追回來,幾乎惹出抄家的大禍。

到了莊中一看,夫人兒子都只剩下半條命在,周夫人,兩下煎熬,心力交瘁,鬢邊已見白髮。週四郎本來是個樂天的少年郎,如今臉色蒼白,暮氣沉沉,看得周侍郎心疼。

待周夫人和週四郎撐着病軀,把這幾日發生的事都說了,周侍郎便點點頭,嘆道:“這許家丫頭倒是個聰明有決斷的,可惜慘遭家變,不然,倒真是我兒佳婦!可敬可敬!”

周侍郎喝了一口熱茶,又道:“明日咱們一家,都到衆妙庵去祭奠一番。黃家這門親事也找得不錯,退婚倒不急在一時,不過是到時候多給些銀子。如今倒是這樣最好。可進可退。”

週四郎掙扎着問道:“許家可判了?”

周侍郎看了他一眼:“許家父子已經判了流徙三千前往嶺南。女眷充入教坊。許夫人變賣了嫁妝來補工部的窟窿,雖然不過九牛一毛,但如今工部千瘡百孔,聖上只怕就此打住。”

第二日,周侍郎就帶着夫人四郎上了衆妙庵。

衆妙庵在南山山麓,離周家極近。

庵院雖小,也有百來年了,一向收留無處可去的女子出家。又收留一些官宦人家犯了大錯、家族不容的夫人小妾或者未婚女兒。有地二百餘畝,都租給了佃戶,甚是富足,倒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庵院,供奉着道家三清。

這一代的庵主白坤道善於畫符,又能說善道,慣會與貴眷女子打交道,將庵院中廣置花木,又按五行八卦修造了不少清靜小院,凡貴家女子有所求者,即按風水佈置了小院,令其安置。漸漸就有了靈驗的名頭。

白坤道此人有些道行,凡是到庵中來做道場的,無論身份高低,一視同仁,頗有出世高人的風儀,故而在這一帶頗受敬重。許夫人因與周夫人交好,這些年來,也到周家莊上住過多次,與周夫人閒了,也曾到庵中小住,建醮壇、設齋供,與白坤道倒是頗爲投趣。

此次許家一出事,許夫人就帶了女兒到了衆妙庵,求了白坤道做了幾場消災解厄的道場。沒想到許家禍事大事化小,許姑娘卻香消玉殞。

周侍郎帶了妻兒進庵,白坤道親自接了進去。

白坤道瞧上去不過四十許,實際年齡卻不甚可考。只穿了日常道服,頭戴藏青色混元巾,同色道袍環裙,腳上一雙黑色圓頭布鞋,手執白毛柘木拂塵,橢圓臉,修眉細目,膚色如玉,氣色紅潤。面色如常,不見悲喜,見他們進來,只微微躬身一禮:“周信士此來,不知何事?”

周侍郎亦回一禮:“不過爲了舊友之女在貴庵仙逝,心中傷痛,一來欲煩請道長做一場薦靈科儀,二來不知其靈現停何處,能否容我等祭奠一番?”

白坤道淡淡而言:“信士有心了。薦靈科儀一事自當安排,只是許姑娘因非善終,許夫人日前已經託小道做了度亡科儀,早早在後山義冢點了風水□□安葬。若信士有願,不妨讓小道姑引着前往一祭。”

周侍郎心中微凜,看看滿眼紅腫的周夫人和麪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兒子,心中一嘆,點頭允了。

許姑娘的墳塋甚是簡陋,小小一個土堆,只一塊柏木墓碑,上面寫着:愛女許氏月英之墓,生卒日辰,父母家人俱無。

週四郎自那日吐血之後便渾渾噩噩,半夢半醒,見了這墳塋墓碑,心中的傷痛才落在了實處,跪倒在地痛哭出聲。周夫人亦跪了下來,周侍郎倒沒有攔阻,只是默默地點燃了紙錢。

一家三口祭奠完畢,回到莊中,周侍郎不能久留,囑咐母子二人好好養病,便回京去了。

周夫人和週四郎的病倒一天天好了起來。只是週四郎除了一日三餐之外,俱都在樓上讀書,累了便坐在窗前看着假山池塘,一日說不上十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