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定嫁

週四郎回了懷瑾樓,他的腳早就拆了夾板。當初那腿也並未真的斷了,是周夫人防止他亂跑才讓大夫給加上的。許月英一死,周夫人就叫他拆了,去衆妙庵祭奠時,他就是自己杵着柺杖去的。這些日子,腫早消了,已經能行走如常。

他呆呆地坐在小樓之上,看着假山石,好像黃大姐正滿身髒污地在那裡衝他揮着手笑:“哈哈,那錦囊給我撿着了!” 自己糊塗已經害了一位姑娘,真的忍心再害一個純真無辜的鄉下丫頭嗎?

任俠看週四郎又是一幅魂遊天外的模樣,心中着急,勸道:“人家都說這人跟人的姻緣都是天上月老牽的紅線,說不定爺跟黃大姐這紅線早就綁好了,怎麼也扯不脫,不然怎麼那錦囊偏就被她撿了去,就是廟裡怎麼就正好給換了庚貼呢?本來說得好好的,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如今連聖上都要讓你娶……。爺,這事兒是天意,怨不得你,許姑娘泉下有知也決計不會怪你的。”

週四郎皺着眉頭定定地瞧着任俠:“是啊……廟裡。”

第二日,週四郎稟明瞭母親,說要去雲臺寺散散心,周夫人見他難得肯走動,便點頭答應了,自己實在走不動,便細細囑咐了任俠,又派了幾個家丁跟着,趕車的,護衛的,總不能讓他落了單,再鬧出什麼事來。

週四郎出了家門,去了雲臺寺,開了靜室,只留任俠一個在屋裡侍候,幾個家丁都在室外守着,只說自己要練練禪定,叫他們在外不要打攪。

卻說黃大姐昨日跟母親說了不願意嫁給週四郎的事,黃大嬸和黃老爹就作了難。周家的事是他們紅口白牙答應了的,不說周家答應不答應,就是自己這一關也是難過。黃大哥見妹妹整夜得哭,便勸爹孃道:“這成親的事沒有道理可講。週四郎好不好的,三妹要是不中意,這一輩子都苦。我已經這樣了,可不能看着三妹也苦一輩子。”

黃大嬸和黃老爹都是真心疼愛黃大姐,聽了這話也動了心,便愁道:“那你說這要退親,也總要有個由頭?”

黃大哥道:“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不過不是說如果八字不合,這親就不能做嗎?三妹的名是老和尚取的,不如還去找找雲臺寺的老和尚,看看可有什麼法子不成?”

黃大嬸和黃老爹想了想,這事兒不能先讓黃大姐知道,便道:“那你駕車,我跟你爹去雲臺寺一趟,問問這事可還有別的法子?”又交代黃二哥安氏看好黃大姐,自己三個便往雲臺寺去了。

黃二哥安氏見家裡只有黃大姐一個,還躲在屋裡一個人傷心不肯出門,給黃大姐送了碗麪條,便偷偷整治了一桌酒菜,兩口子躲進自己屋裡,一不小心喝了個爛醉。

黃大姐在自己屋裡,昨夜沒睡好,這會兒倒是睜不開眼睛,就聽見院門響動,傳來孫草的聲音:“阿英姐,你在家嗎?有人找!”

黃大姐恍恍惚惚地覺得一定是阿奇,飛快地穿衣坐起,推了房門一看,再也想不到站在院子當中的竟是週四郎。

週四郎見了黃大姐吃了一驚。一個月前那位生氣勃勃的野丫頭竟然成了現在這個模樣,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連走路的樣子都虛弱了很多,哪裡是之前一巴掌就能把他推翻在地,爬在高高的假山上得意洋洋的傻丫頭模樣。

黃大姐也是同樣大吃一驚。第一次見週四郎是個脾氣不好莽莽撞撞的俏郎君;第二次見週四郎是個嘴硬心軟跟任俠活寶一般很歡樂的少年郎。如今的週四郎看上去一下子大了好幾歲,面色蒼白,瘦得搖搖欲倒,好像全靠旁邊的任俠支撐纔沒有趴下的模樣。

黃大姐和週四郎沒有開口,旁邊的孫草笑嘻嘻地嚷道:“阿英姐,你也病了?你瞧,姐夫來瞧你來了!”

黃大姐聞言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胡扯個甚!趕緊家去!”

孫草做了個鬼臉:“放心,我不耽誤你跟姐夫說悄悄話。你答應我的可要說話算話。” 說完一溜煙跑了。

黃大姐哪裡記得自己答應過她什麼,見她跑了,鬆了一口氣:“你來得正好!我還要去找你呢!”帶了他便往堂屋去。

兩人在屋裡坐了,黃大姐也不給他上水,開口就道:“你來可有話說?”

週四郎擡眼望了望黃大姐,道:“我藉口到雲臺寺,從靜室裡翻窗跑出來的。”見黃大姐無動於衷:“我一路過來,渴得厲害。”

黃大姐跺了跺腳:“懶驢上轎屎尿多。你除了要喝,還要不要撒?!”

週四郎張口結舌:“我……你也太……。”

黃大姐道:“我怎麼?你們文雅人都不上茅房?要上茅房就趕緊去,我去給你打水來。有話趕緊說,我爹孃回來了不方便。進門右手往裡走,屋後那間小草棚子就是了。” 說着自己去廚房給週四郎泡茶,又拿了三個茶杯,這纔回到堂屋來。

不一會兒,週四郎進了屋,忸怩道:“我……我沒有找到洗手的地方。”說完自己站着不肯坐下。

黃大姐恨道:“你跟我來!” 帶他到了屋後,從水缸裡舀了一葫蘆瓢水,也不管濺不濺到他的衣裳,“譁”地倒了一瓢,給週四郎洗了手。

週四郎皺着眉頭瞧了瞧自己溼了幾塊的衣襟,任俠忙掏了汗巾子給他拭手。

黃大姐看着他那幅比女人還要嬌氣幾分的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好了,就回屋吧,想站在這裡喝北風啊。”說完,蹬着腳步帶着他回了堂屋。

週四郎這才坐下道:“此事說來話長……”。就把許家怎麼出事,自己怎麼偷了自己的庚貼和印章藉口上香去了雲臺寺,怎麼跟許家聯繫上拿了許姑娘的庚貼,怎麼去雲臺寺合八字,怎麼拿錯了庚貼,跟黃大姐誤寫婚書……。

這一頓說,黃大姐聽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聽到許月英爲了不讓他娶自己而自盡之時,又是爲他們惋惜又是憤怒,道:“她也真是夠倒黴夠可憐的!不過她也忒瞧不起人啦!怎麼你就那麼高貴,我就那麼低賤,嫁給你,你就能毀了?!”

週四郎沉默片刻,看着忿忿不平的黃大姐,咬牙道:“她說的沒錯。自古婚姻講門當戶對,結兩姓之好,你我門戶懸殊,怎麼可能舉案齊眉?”

黃大姐瞪圓了黑黝黝的眼珠子,道:“我不懂什麼案啊眉的,不過我也正好不想嫁給你。你把婚書退了,我自會說服我爹我娘。”

週四郎大喜,他此行就是這個打算,說服了黃大姐,黃家不肯結這門冤枉親,難道聖上還會再來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連連點頭,喜形於色,終於看黃大姐順眼起來:“所幸姑娘明理。姑娘不要擔心,其實那婚書,我爹說了,根本不能作數的。”

黃大姐愣了一下:“我以爲你們因爲婚書纔不得已上門求親的,可如果婚書不作數,你家幹嘛還要來問名?”

週四郎一時語塞,黃大姐黑眼珠子一涼:“我還以爲你是個好人……。”

週四郎忙回答道:“是因爲聖上聽說了此事,責令我別學周廷章。”

黃大姐莫名其妙地瞧着週四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那個……周公子,能不能拜託你,不要盡說些我聽不明白的話。聖上是誰?周廷章又是誰?也是你家人嗎?”

週四郎聽她問出這樣匪夷所思的問題,實在憋不住,噗嗤笑了出來。一旁的任俠和黃大姐都驚呆了。週四郎自打許姑娘出事就一幅死氣沉沉的樣子,哪裡出現過笑模樣,任俠簡直感動到熱淚盈眶。黃大姐則是第一次見週四郎笑,真想不到一個大男人能笑得那麼好看,難怪時常聽人形容啥笑得跟朵花兒似的。

週四郎見這兩人四隻眼睛盯着他,尤其是黃大姐一幅驚豔的模樣,臉上一紅,有些尷尬地回答道:“聖上就是皇上,周廷章是個負心漢,寫了婚書娶了一位小姐又悔婚不認,被打死了。”

黃大姐呆了半天,突然臉色一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是皇帝,皇帝要你娶我,你不想娶,又怕死,纔來找我,讓我悔婚,我還當你是好人,差點兒就被你害了!”一邊說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涕淚地,從懷裡掏出一條手絹,一看是阿奇送他那條,又捨不得用,塞回袖裡,反擡起胳膊用袖子擦拭,黃大姐在家穿得都是舊衣。她這兩年又抽條了不少,袖口磨得失了色,短得露出一大截手腕子,實在是不怎麼雅觀,看得週四郎趕緊把眼睛轉開,心裡說不出的尷尬膩味,恨不能趕緊離開此地。

週四郎忙辯解道:“皇上只是說我不能負你,又沒說你不能負我,反正你本來也不想嫁我的!”

黃大姐卻不肯聽他再解釋,站起身來憤恨道:“皇帝說要成親,我不肯,不就是連皇帝的話都不聽嗎?!要砍頭的!你別以爲我不知道,那戲文裡都演着呢!你!你是奸臣!陷害忠良!”

週四郎見黃大姐居然把他看成了嫁禍於人的奸猾小人,不倫不類地罵他奸臣,氣得站起身來:“你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好意告知實情,不過是怕你無辜受牽連!你肯嗎?你肯嫁給我嗎?你肯嫁我就肯娶!到時候你別後悔!”

兩人隔着八仙桌怒目而視,火花四射。

黃大姐牙一咬,一挺胸脯:“肯,怎麼不肯!後悔!你還能吃了我?怎麼也比掉了腦袋強!你還敢說怕牽連我,不都是你惹的禍!”黃大姐越想越氣,轉身往膽瓶裡拔出雞毛撣子,揮舞道:“你……趕緊走!還想再惹多少禍!你真是個禍害!”倒還沒真愣到往週四郎身上招呼,週四郎跳着腳:“你……你簡直是不可理喻!母夜叉!好,你嫁,趕緊嫁!嫁過來,看我不整死你個砍柴妞!” 一邊說,一邊往外跑。

任俠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自打許姑娘死了,四爺就死了半截,什麼時候這麼生龍活虎過?他更加堅定地相信:黃大姐纔是命定的四奶奶!可惜明月照溝渠,還沒等他狗腿地湊過去行禮討好,雞毛撣子就衝他來了,黃大姐罵道:“混賬小子!都是你,正事不做,成天盡閒着無事幫倒忙!趕緊跟你家闖禍精主子有多遠滾多遠!”

雞毛撣子“啪啪”地打在八仙桌上,揚起幾片雞毛,慢悠悠地掉在黃家黑漆漆的堂屋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