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面子

週四郎在門外只聽見裡面亂作一團,心裡焦躁,用腳踢着門,那門卻甚是結實。守靜在一邊道:“爺,仔細別踢傷了腿!”又哽咽道:“也不知道奶奶會怎麼磋磨姐妹嬤嬤們!”兩人等了半日,門“吱”地一聲開了,週四郎定睛一看,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英姐兒端端正正地坐在上方太師椅上,上穿一件猩紅色比甲,衣襟上繡喜上眉梢圖案;下穿水紅雲紗百摺裙,頭挽高椎髻,綁猩紅髮帶,插丹鳳金叉,面色端凝。她本生得濃眉大眼,被這大紅一映,竟發出一道豔光來。

週四郎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一定是氣得腦眼充血,看恍了神。又見拾柳見雪分站兩側,底下丫頭婆子雁翅排開,站得整整齊齊。

當中地上只有得翠和一個他叫不上名字來的婆子棲棲遑遑,一個頭發燒得焦焦的,在頭上縮成一小團一小團的。另外那婆子的頭髮卻是被剪得高高低低,看上去跟得了癩痢頭一般。甚是滑稽。屋子裡瀰漫着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焦糊味道。

守靜見此情形哆嗦了一下,驚呼了一聲,本來紅彤彤的面色變得蒼白起來。要不是她跑得快,這會兒那就是她的下場!

她眉毛一低,眼圈就紅了,柔柔地委屈道:“爺,您瞧瞧,我說了半句假話沒有!爺……您是沒瞧見,奶奶手上提着斧頭,凶神惡煞的模樣!我們這些人就是再不濟,也是打小兒伺候您長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還需看主人,我們就是不好,教導我們纔是正理,可是這樣打罵羞辱,豈不是半點兒也不把爺的臉面放在眼裡?”一邊說,一邊用一塊軟煙羅的繡花手絹擦着眼淚。

週四郎拍了拍她的肩頭:“別怕,有爺呢!”又對衆人吼道:“你們全都退下,遠遠地避到外面門上去,我有話跟四奶奶說!”四奶奶四個字說得簡直是咬牙切齒。

屋子裡只剩下英姐兒和週四郎。週四郎疲憊不堪地上前幾步,歪歪斜斜地坐在英姐兒另一側的上首。左手胳膊支住自己的額頭,半天開了口:“我……真的好累!這才四日……我簡直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英姐兒原等着他衝自己怒吼發飆,只想着怎麼反吼回去。可沒想到週四郎竟然來軟的。英姐兒吃軟不吃硬,被他這麼一說,心裡一軟,一時倒有些羞愧起來。

自己今日這般行事,莫說是大家媳婦,就是老柳村也沒有誰家媳婦才過門就拿斧頭砍夫家的大門的。她當時一來怒上心頭,二來擔心香蘿,現在想來自己也有些後怕,真要斧頭砍傷了人,自己如何收場。

她語無倫次地迴應道:“相公,哦,對不起,四爺,我……對不起!”

週四郎剛纔進門前就想清楚了,若是自己還是一味發火,跟英姐兒硬碰硬,只怕最後無法收場,所以纔來了這一套,沒想到這麼管用。

他精神一振,怒氣半消:“我也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對待下人要如春風化雨,有什麼事慢慢來。就是晚一時三刻進門,又有什麼?我回來了,誰還能不讓你進門?本來你有理,可是你這樣喊打喊殺地衝進來,那是山大王!門砍壞了,你有理變得沒理,還得賠錢!”

“什……什麼?我還得賠錢?”英姐兒急得說話都磕巴了。她一想那大門不知道要多少銀子,就覺得肚子疼。

見英姐兒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週四郎這回怒氣全消了,好容易忍住了沒有笑出聲來,沒想到這英姐兒這麼好騙。

這門自然是要修的,可當然是公中出銀子。他隨口說出這句話,也是因爲路上聽七風說英姐兒揹着自己派了香草給阿奇送銀子,當時沒覺得,誰知道心裡好像還是紮了根毛刺,想看看她到底還送了多少銀子。

週四郎翹了翹腿,裝作不在意地問道:“你還剩多少銀子?”

英姐兒忙急急地道:“我還剩五兩,不知道夠不夠?”

週四郎只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她就這麼點兒銀子嗎?他去過黃家,也知道黃家家境不太好,可是五兩的添妝銀子,那只是妹妹們每個月的月例銀子,其實這點銀子誰又夠用呢?都要自己的親孃再貼補。而英姐兒全部的添妝銀子居然只有五兩?!不對,這是除去給阿奇的!他忍不住問道:“你原來有多少?”

“原來……原來有十兩!”她還是決定跟週四郎說實話。和週四郎給徐姑娘做法事出手就是五十兩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給阿奇那點銀子不算什麼。

週四郎沉默了,心裡說不出是微微的感動還是微微的嫉妒。這個傻大姐,就這麼喜歡阿奇嗎?一出手就是半副身家。

英姐兒見他默默無語,並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只是失望地想:“這錢指定不夠!自己才嫁過來四天,這一輩子的添妝銀子就都沒了!這以後可怎麼辦?”她也垂頭喪氣地,突然想起來什麼,驚喜地叫道:“哎呀!我怎麼沒想到!還有老太爺給的一百兩銀子呢!這回總夠了吧?!謝天謝地!”說着自己就傻樂了起來。

週四郎瞪了她一眼,想了想道:“那一百兩不能動!要是哪天老太爺問起來,那錢你怎麼花的?你難道說:回老太爺,我砍門當柴燒,修門用了?”

被他這樣打趣,英姐兒也覺得尷尬,撅了嘴:“那我只有五兩銀子!你說怎麼辦?”

週四郎搖頭晃腦,慢慢道:“這樣好了,這錢我來出,不過……我有個條件。”

英姐兒聽見他肯出錢,有種闖禍後有人幫着擦屁股的感動,眼睛裡都放着光:“你說,你說!”

“守靜的事情就此打住,將來這院子,裡裡外外的事還讓她來管!你就享享清福,輕輕鬆鬆好好做個四奶奶。”

在週四郎看來這是最好的辦法。守靜確實狡猾了一些,可是管理家事,事曲則全,直來直往是絕對不行的。守靜這樣下絆子,要的不過是跟過去一樣管着這院子的雜事,而英姐兒本來就是主子,沒必要費這個事,跟個丫頭爭。再說她大家子的規矩半點不通,真要讓她來管,還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惹出多少麻煩來。

還有一件事,週四郎沒有跟英姐兒說,英姐兒進門前他就答應了守靜的,以後這院的事還是她來照管,他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個問題,英姐兒自己帶來的兩個小丫頭,哪個是真能管事的?誰也沒想到,英姐兒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進門就要攬權,最後雙方鬧得勢同水火。

如今守靜又得了太太的吩咐,就是爲了太太的臉面,也不能不用守靜。至於香蘿的事,有沒有蝨子,誰說得清?人是太太吩咐打的,難道還要把太太也按住打一頓給個小丫頭出氣?如今,英姐兒已經罰了兩個人了,也交代得過去了,何必不依不饒,不死不休?

英姐兒看着週四郎,只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小狗,被人用個包子扔來扔去地耍着玩。原來自己在週四郎眼中連個丫頭都不如,虧得自己還自作多情以爲週四郎在幫自己解決困難!

那種憋悶的屈辱感一下子佔據了她的心頭,她壓抑着爆發的怒氣:“繞這麼大個彎子,原來在這裡等着我呢?!守靜的事,你答應過我的,這院子我做主!”

週四郎哪裡知道自己漏聽了一句話,只覺得英姐兒簡直是不知道好歹,眼高手低,怒道:“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我又怎麼可能答應你?你什麼都不懂,做什麼主?你做主?出嫁從夫,我做主!”

英姐兒覺得週四郎瞧不起自己,她認了,可是週四郎不能這樣不講信用,不能這樣繞着彎兒地耍她玩!她怒吼道:“你又不是我真的夫君,我憑什麼要聽你的?!我確實不懂你們這些個顛倒黑白的彎彎繞,可是我知道做人不能說話不算話!我說到做到,明兒,我一定要把她頭頂上那幾根毛薅下來!”

週四郎這回真的信了守靜那幾句挑撥離間的話了,這英姐兒確實是半點沒有把他的臉面放在心上!沒有把母親的臉面放在心上!

他爲了她的父母有臉面,忤逆自己的母親,想方設法幫她回門!結果害自己的母親被父親責罰,說她管家不力,被送到莊上!自己沒有責怪她半句,反而苦口婆心給她講道理,結果她半句聽不進去,反而還要不管不顧像個潑婦一樣混鬧!這讓他覺得鄙夷,也覺得心寒,他站起身來,雙眸如冰,眉毛倒豎地看着英姐兒:“你敢!”

英姐兒被他的寒氣嚇了一跳,可也愈發覺得週四郎可鄙,說話不算話,兩邊倒,算什麼男人?!她也一拍桌子站起來,雙眸如火,濃眉飛揚,寸步不讓:“你看我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