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郎聽說過宮中自有各種秘法。這位宋先生既在宮中住了三十多年, 一眼看出來自己未曾圓房,也不奇怪,根本沒想過抵賴。只想着該找個什麼理由。
英姐兒卻覺得除非宋先生有妖法, 不然決計看不出, 要不要打死也不認?
兩人各懷心思, 可憐昨日做的各種準備在宋先生面前簡直是不堪一擊。如今卻如何是好?周侍郎說了, 宋先生就是來看他們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的, 這回看穿了,他們兩人,還有周家會不會大禍臨頭?
想到這裡, 英姐兒看看十分親切的宋先生,又覺得要不要跟宋先生說實話?也許知道了他們的不得已, 宋先生能幫着掩飾?她看向週四郎, 週四郎見她神情, 一個冷顫,這傻丫頭是要坦白嗎?週四郎一急, 大聲道:“宋先生,此事與英姐兒無關,是……是小生有疾。”
週四郎嚷出這一句,滿臉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急的。
宋先生緩緩地坐了下來, 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面上神色不變:“英姐兒, 你說呢?”
英姐兒看着週四郎, 心裡有一種暖暖的情緒在涌動。“此事與英姐兒無關……”
就像周侍郎說的, 嫁給他,他的事、周家的事就都跟自己有關了, 這種時候,怎麼撇也撇不清了。
英姐兒猶豫了一下,看着宋先生的眼睛道:“是我,不是他!”
週四郎狠狠地瞪了英姐兒一眼,把她往後一扯:“你別搗亂了。”英姐兒眉頭一皺,惱起來,撅起元寶嘴,狠狠推了他一把。
週四郎被她給推得一歪,身子又差點撞到旁邊的書架上,怒道:“你又推我!”一邊慌張地看着宋先生,這可好,就是沒圓房,要說自己有病,還是可以勉強說恩愛的。被她這一推,連恩愛也沒法裝了。
英姐兒卻怒目一瞪道:“你不扯我,我推你?!哪有你這樣的,第一次見面就往人家懷裡闖?當着宋先生的面,就拉拉扯扯的不給我臉,嫌我不會說話是不是?!說你是瞧中我才娶的我,誰信!”
週四郎忽然明白過來,頭一縮,裝作很害怕被打的樣子,就坡下驢:“就是,你一個母夜叉,我眼睛長在腦後頭纔看上你了?!”
宋先生輕輕咳嗽一聲,兩人都趕緊規規矩矩地跪好了:“英姐兒,你說!爲什麼是你?”
英姐兒氣哼哼地道:“我不識字,又不懂他們家的規矩,進門他就給我囉囉嗦嗦地立規矩,瞧不起我。我就說,他要敢碰我,我就一腳把他踹到牀下去!”這話也是真話。
假作真時真亦假,你越要證明什麼,別人倒未必肯信。可你越是表現得不像那麼回事,別人反倒信了。
宋先生低了頭,眼神在他們倆之間轉了幾圈,笑了笑,突然道:“我不吃蝦,喜歡吃辣。其他尚好。”這一對小夫妻,是真是假,倒是可以多看幾日。
英姐兒和週四郎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兩人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裡充滿驚喜,隨即又臉上一紅,都低下頭去。宋先生看得莞爾,溫和地道:“都起來吧!”
兩人才要慢慢站起,週四郎先站起來了。英姐兒衣裙累贅,纔要站起來,就見週四郎伸過來一隻手,雪白修長。英姐兒又熱了臉,微微咬了脣,伸手抓住他的手,站起身來。
宋先生指了指一邊的兩把圈椅:“宮中規矩嚴,出了宮,我倒想閒散閒散。你們坐着說話。”
英姐兒就近坐了,週四郎見她坐下了,這才坐下。兩人都腰板挺直、正襟危坐,一動不敢動。
宋先生慢悠悠地道:“英姐兒,太后娘娘派我來教你,你說來聽聽,你都會些什麼?不會些什麼?”
英姐兒眨了眨眼,這話怎麼回答好,想了想,道:“我樣樣都會。沒有什麼不會的!”雖然宋先生人很好,可是她厲害得跟妖怪似的,還是說自己樣樣都會,讓她趕緊走吧。不然跟週四郎怎麼裝啊?
這回不但週四郎沒憋住笑,連宋先生臉上也憋不住了。
宋先生“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你這樣樣都會,都有些什麼樣?”
英姐兒當然也知道自己這話大得頂了天,不過還是一本正經地裝憨、胡說八道:“過日子不就是那幾樣?我在家時,最會砍柴、燒火。到了這裡,又學着做針線女紅,還有管家理事,《三字經》上的字也都認全了。”
宋先生也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你在這裡,沒事了是不是也會在院子裡燒燒火?”除了原來聽到的傳說,宋先生剛纔進門時,可沒錯過門口院子青石地磚上,那一團團的燻黑的痕跡。
英姐兒臉騰地就紅了,囁嚅道:“先生聽說了?我跟老爺打賭,要出院門。就燒了幾把。那樹枝才砍下來的,溼着呢,光冒煙,不出火,出不了大事。”
宋先生點點頭:“看來燒火你是不用學了,不過你沒提到做飯。民以食爲天,女誡上說:女有四行,德言容功。這是從最難到最易。專心紡績,不好戲笑,潔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你就從這兒學起吧。”
週四郎低了頭,把個拳頭偷偷塞到嘴邊悶笑。
英姐兒懊悔得不行,怎麼忘了這個了?她滿臉地爲難:“宋先生,周家吃飯有的是廚娘,我就是再學得好,還能有她們做得好?不如先生還教我認字吧……我纔剛學了《三字經》,不是要學《女誡》嗎?”
週四郎忙又伸手扯了扯她,她跟自己這個“先生”胡鬧慣了,對着太后派來的先生也真敢想啥說啥,真是不佩服這傻大膽都不行。
宋先生見了,暗暗搖頭,面色卻半絲不變:“四郎先出去吧,太后娘娘命我來教習英姐兒,可不是教習你的。”
週四郎有些不放心,可是又不敢違拗宋先生,一揖到地:“宋先生,英姐兒野慣了,先跟我學《三字經》,也是慣常喜歡胡說八道,還請先生原宥。”
宋先生無奈地揮揮手:“放心吧,我吃不了你的小媳婦。”看這週四郎對英姐兒的黏糊勁兒,這恩愛倒不像假的。
週四郎走到門邊,又不放心地回頭囑咐英姐兒道:“你別當宋先生是我,可着勁兒地胡鬧,乖乖聽先生的話,不然小心先生拿戒尺抽你!”
英姐兒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你到底走不走?要不要我再推你一把,幫幫你?!”這個週四郎就是認定了自己會闖禍,剛纔要不是她腦子好,推了他一把,這會兒宋先生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宋先生也有些忍無可忍:“週四郎,你要再不走,我那戒尺,可就要招呼到你身上了!”
週四郎嚇了一跳,一縮脖子,飛快地跑了。
英姐兒見週四郎走了,才面帶笑容地回過頭來。
宋先生看着英姐兒,臉上似笑非笑,突然面色一寒喝道:“跪下!”
英姐兒嚇了一跳,身子比腦子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以爲宋先生又看出什麼秘密來了,低着頭,嚇得一動不敢動。
卻聽宋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來,這也不能怪你。你聽着,《莊子》上有個故事……”宋先生準備給英姐兒講一個坐井觀天的故事。
英姐兒聽她要講故事,渾身的緊張勁兒一鬆,忘了自己還跪着了,喜笑顏開,歪着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插嘴道:“先生真好,我最喜歡聽故事了,是哪個莊子上啊?”
宋先生先聽她插嘴,便住嘴不言,想等她說完了,再教訓她,誰知道聽到她問“是哪個莊子上”
宋先生呆了片刻纔回過味來,卻再也忍俊不住。她這一輩子都在宮裡,言不高聲,笑不露齒,行不搖裙,臥不亂形。上一次笑得盡情已經早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這一笑可不得了,伏在桌上,雙手按腹,渾身抖個不停,震得桌上的紙墨筆硯也跟着“咔咔”直響。她越是想忍住笑,便越是忍不住,把英姐兒都笑得嚇到了:“這先生可不是跟那俠義話本上說的被人點了笑穴,笑得停不下來了?不會……不會笑死過去吧?”
英姐兒也顧不上自己還跪着了,站起身,就去倒茶,一邊把茶送到宋先生手邊,一邊拍着宋先生的背:“先生,喝口茶,緩緩氣……。”
宋先生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坐直了身體,慢條斯理地偷偷掏出手絹,用袖子擋着,擦了擦嘴邊的唾沫星子,鎮定了半晌,端起那茶飲了一口,看向英姐兒。
就見英姐兒睜大了一雙黑眼睛,拍了拍心口,又說了一句話:“先生可真是個愛笑的人!剛纔,我真怕先生笑死了呢!”
宋先生這一口茶直直地就噴到了英姐兒臉上。
英姐兒頂着滿頭滿臉的茶水珠子,無言地看着宋先生。
宋先生此時滿面通紅,鬢髮因爲剛纔的狂笑而有些散亂,大張着嘴,眼神發直——完全被自己的失儀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