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對聯

週四郎和宋先生聞言都看向她。

週四郎淚眼模糊, 心痛如絞:“英姐兒,對不起!對不起!”

週四郎覺得嗓子裡有鹹鹹的東西在涌動。無論他有多懊悔,無論他說多少個對不起, 現在都沒有用了。

宋先生看着英姐兒, 眉眼不動, 眼神淡淡地:“世間事皆有因果, 沒有人是無辜的, 你也一樣。”這個丫頭,看着單純,可是差點兒連自己都上了當。越美麗的花兒越毒, 越天真的人兒越陰,宮裡三十年還沒看夠嗎!?

“四郎?”一聲尖利的叫喊, 英姐兒不及回頭, 就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向屋裡摔了進去。

她的手在地上一搓,火辣辣的疼, 膝蓋也狠狠地跪在地上,發出一聲重響。

她擡起頭來,就看見瘦得脫了形的周夫人已經撲到週四郎身邊,拉着他一邊哭喊一邊捶打道:“四郎,四郎, 出什麼事了?什麼去死?你要死了讓娘怎麼活!”

宋先生擡了擡眉毛, 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一邊打量着周夫人。

天氣已經入了四月, 周夫人還穿着厚厚的夾襖。也許是人瘦得太快, 這夾襖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面色蒼白中泛出一種暮氣沉沉的黃色。額上皺紋清晰可見,嘴脣乾燥泛白。

週四郎也抱住周夫人哭道:“娘……宮裡來的宋先生, 她什麼都知道了!”

昨日周侍郎派了人去接她,她才進家門,自己飢谷院都沒去,就奔蘭桂院來了,沒想到,踏進門就聽到這樣的噩耗。

周夫人眼前一黑,身體晃了幾晃,杜嬤嬤趕緊在一旁扶住了她:“太太,您不能倒下,你要倒下了,四爺還能靠誰?!”

香草已經在一片混亂中跑到英姐兒身邊,把她扶了起來:“奶奶,傷沒傷到?”英姐兒哪裡顧得了手上膝上的傷。只是看着週四郎,想不明白怎麼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周夫人緊緊地捏住杜嬤嬤的手,喘着氣道:“你……你去守門,別讓人進來。我……我有話跟宋先生說。四郎,黃氏,你們都出去。”

宋先生輕輕搖了搖頭:“讓下人們都出去吧。令郎和令媳留下。”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人心如此,倒也不怪她們。

屋裡只剩下了宋先生,英姐兒和週四郎母子。宋先生坐着,英姐兒站在,週四郎母子都在地上跪着。

宋先生看了一眼還傻站着的英姐兒,有些發怔,難道她的傻氣是真的?不是裝出來的?哪有夫君和婆母跪着,兒媳婦還站着的道理?

其實這基本規矩英姐兒是懂的,只是她完全被現在的情況嚇傻了,一門心思就想着到底出了什麼事,四郎到底說了什麼?哪裡想得到什麼規矩?

周夫人眼裡就沒有英姐兒,也顧不上提醒她。

週四郎則滿眼是淚地看着她,只覺得滿腹的內疚與心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周夫人心裡殘存着最後一絲希望,緊着嗓子,一雙已經凹了下去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宋先生:“宋女官,無論我家四郎說了什麼,宋女官可有證據?”

困獸之鬥,宋先生見慣這種情形,淡淡地道:“霜風漸緊,斷雁無憑,月下不堪憔悴影。”

周夫人聞言如遭雷擊,雙目赤紅,看着宋先生也如看着妖怪一般。

週四郎雙手緊緊地抱住腦袋,半分不敢擡頭。

呆了半天,周夫人才緩過神來,勉強道:“不過是一副上聯……”

宋先生目光不動,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嘲諷:“想不想聽下聯?”

周夫人猛地轉頭看向週四郎,目光如刀。週四郎整個人縮着一團,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英姐兒見他們說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可是見周夫人看向週四郎的樣子,便明白一定是他幹什麼蠢事了。

她心中憤怒,幾步走過去,忍不住一巴掌拍在週四郎頭頂上:“你的頭還沒掉呢,抱這麼緊幹嘛?什麼上聯下聯的,到底怎麼回事?!”對聯她還是懂的,就是她家過年也會去買了春聯來貼在門上,是週四郎對了什麼對子,露了馬腳,被宋先生抓住了?

週四郎更加縮緊了身體,他不是不想張口,可是要說的話都卡在嘴裡。

之前爲了英姐兒想跟着他去鉅鹿的事,他心裡覺得十分憋悶,怏怏不樂,時常想起許月英。

有日在書房裡,想起自己答應了許月英,要把她留的那副對子對出來的,便提筆把這副上聯寫了出來,又琢磨了許久,按着自己當時的心情對了下聯。

寫好了,他也沒擔心誰會看到,就隨便給夾在《詩經》裡了。也許是有心也許是無意,那一頁正好是《綠衣》,是詩經裡著名的懷念亡妻的詩歌。

誰知道今日居然會被宋先生髮現。

周夫人顫抖了一下,挺直了腰:“那又怎樣?四郎自幼讀書,對的對子不知道有多少,能說明什麼?”只要咬死不認,沒有證據,宋先生回去也交不了差,文字這種東西,要牽強附會容易,要開脫也不難。

門上杜嬤嬤聲音緊繃地喊道:“老爺來了!”就聽急促的腳步聲響,到了門口猛地停住了。

杜嬤嬤又問道:“宋女官,能否讓老爺進去?”

宋先生聲音平緩:“周侍郎,請進吧。”

周侍郎幾步跨了進來。他在飢谷院等周夫人,卻聽得底下人說周夫人回府後直接到了蘭桂院。他提心吊膽地就跑了來。看杜嬤嬤守着門口,他心頭猛地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這對母子,又出什麼事了嗎?

周侍郎按品階高過宋女官,其實周夫人也是,可是周侍郎並不敢在宋女官面前託大。

他進門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宋女官,賤內犬子可是有冒犯之處?還請告知本官,必嚴加管教。”他這麼個機靈人,踏進門,一眼就瞧着場面怪異。

宋女官坐着,夫人兒子跪着,兒媳婦卻站着。

宋女官也站起身來,行了禮:“周侍郎,還請你命人備好車馬,送我回宮。令郎的婚事,其中真相我已盡知,這就回宮稟報太后娘娘。”

周侍郎聞言心裡如被雷劈,面上卻“呵呵”一笑,幾步走到旁邊的羅圈椅上坐下,一整衣襟:“夫人,你也莫要跪着了。你也是三品淑人,怎可自低身份。”今日之事,看來不易了結,該拿的架子還是要拿。四郎那個蠢材,就讓他跪着吧。

周夫人哪裡站得起來。周侍郎眉頭一皺,喝道:“黃氏,還不趕緊扶你婆婆起身!”

英姐兒見周侍郎來了,心裡鬆了一大口氣,見他大喇喇地坐下了,更加放了心。聽到吩咐,偷偷踢了一腳週四郎,這才走過去扶住周夫人的胳膊,雙手用力把她架了起來,扶她到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在身後。

周侍郎這才定定神道:“到底怎麼回事?本官願聞其詳。”

宋先生笑一笑,慢悠悠地道:“不過是令郎思念故人,新婚期間寫了悼亡的對子,正巧被下官瞧見了。這事京師鬧得紛紛揚揚,連皇上與太后都頗有留意。下官既然已知真相,又怎可欺瞞不報?”

周侍郎已經在心裡把週四郎罵了幾百個“小畜生”,臉上卻依然溫文爾雅,捻了捻鬍子:“四郎這個年紀,爲了做詩寫對,最喜歡是爲賦新詞強說愁。宋先生熟讀詩書,想來不會做出‘作則垂憲’之事。”

“作則垂憲”乃是前朝開國皇帝舊事。那位皇帝因寇賊起家,“則”“賊”近音,最忌諱用“則”字。浙江學府教授林元亮,因作《萬壽增俸表》中有“作則垂憲”句而被殺。

宋先生卻臉色一沉:“周侍郎慎言!今上寬和仁慈,你怎可將他與前朝暴君相比!?”

周侍郎聞言一驚,這宋先生好犀利的反應,難怪在後宮幾十年屹立不倒。

背心微汗,周侍郎當即起身一躬:“本官失言,多謝宋女官指點。此事實乃兒女小事,今日上朝,本官已經向聖上上折告罪,自責治家不謹,以致家事驚動聖躬,煩擾太后。聖上已經罰了本官半年俸銀。先生既得了太后懿旨教習黃氏,如今又何必橫生枝節?一念之善,景星慶雲,一念之惡,烈風急雨。還望宋女官三思。”

周侍郎昨天晚上放走了週四郎和英姐兒,腦子可也沒閒着。

他連夜挖空心思寫了份自責書,今日早朝當面奉上,涕淚三千,磕破玉階,總算是把聖上的疑心暫時安撫住了。要是宋女官真拿了週四郎的對聯再生事端,皇上就是想和稀泥都不成了。這些人怎麼個個那麼不省心呢!

宋先生沉吟不語,看周侍郎額頭烏青一片,想來說的上折自罪之事應是真的。

周侍郎又道:“宋女官孤身一人,入宮三十餘年,如今既與黃氏有了師生之份,周家雖然並非勳貴之家,也有百年基業,願以舉家之力,奉宋女官終老。”

宋先生眼光在英姐兒和周侍郎之間溜了幾個來回。

她緩緩地站起身:“周侍郎果然好口才。下官佩服。如果周侍郎不肯替下官安排馬車,下官只有自己走回去了。”

她說完,便邁開步子就往外走。

周侍郎畢竟男女有別,不敢伸手攔她。

周夫人已經半癱在椅子上,不能動彈。

週四郎則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敢撲過去抱住宋先生的腿。

英姐兒一直在旁邊聽着,雖然不是十分明白,但大概意思卻是懂了。就是週四郎寫了什麼懷念許姑娘的對聯讓先生髮現了,先生一拷問,週四郎就招了。

然後周夫人想賴賬,周侍郎想勸宋先生髮善心,又想收買宋先生。可宋先生都不肯答應。仍然要回宮告狀。

對於英姐兒來說,實在不是很明白,她跟週四郎是真是假關皇帝老兒什麼事情,她在家裡燒幾根樹枝又怎麼惹到太后娘娘了?

她見宋先生執意要走,心裡一急,就突然站了出來:“先生要走,我來送吧!”她高聲叫道:“香草,你去車馬房安排馬車,先生要回宮。”

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宋先生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