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樂業

原來任俠帶回來的車伕居然是那個嚷着要買秘籍的大漢。

那大漢再見着英姐兒滿面的通紅。

任俠道:“奶奶, 我打聽了一下,這車行大多有老主顧了,不能就接咱一家的活兒。正好碰到他是跑單幫的, 我看他又有武藝, 車也是新的, 便帶他回來給奶奶看看, 行不行?”

英姐兒當初還想着打他一頓替週四郎報鼻血之仇, 誰能想到他倒做起這趕車的營生來了:“你不是一心習武嗎?”

那大漢大眼圓睜:“咱買着了一本秘籍,想着好好練一練。可也不能坐吃山空,便買了車馬, 東家要是僱我,有吃有喝, 有事出車, 沒事練武, 咱覺得這事兒合適。”

英姐兒倒有點兒意外,還當這是個敗家的武癡, 沒想到還挺會打算。這人有武藝,瞧着也魯直,只是到底不知底細,不能讓他住進來。

英姐兒看看宋先生,宋先生只是看着她, 並不多言, 英姐兒點了點頭:“你叫什麼名字?我們這院子小, 實在是擠不下這車這馬, 你還在原處住着, 一日三餐倒是好辦,你每日早起就過來, 吃完晚飯再回去。”

那大漢開心得直笑:“咱叫董天柱。我在城外住着呢,地方寬敞,好練武。一個月,給我二兩銀子就成。”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有了董天柱的車,拾柳和章明便開始安心往蘇州周邊的鄉里去。

英姐兒則每日早上都跟着宋先生學習,下午理事算賬。轉眼過去了兩個月,拾柳和章明瘦得脫了形,這纔拿了一大個包袱來找英姐兒。

兩人打開包袱,英姐兒可真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原來章明把他們到鄉里看到的布料,若是有小樣的,便都貼在紙上,品名,出處,價格,優缺點,出貨量都寫得清清楚楚。若是沒有小樣的,章明便畫了樣子出來。總共有二百一十二百種。

拾柳和章明看了英姐兒目瞪口呆的樣子,得意地對視一眼。拾柳笑盈盈地道:“奶奶,這可是章先生的主意。讀書人到底懂得多。還說有本什麼開物的書上寫了織機的樣子,比尋常織戶用的要好呢。”

英姐兒眼睛眨了眨,看了看拾柳:“什麼時候起,你管章明不叫秀才叫先生了?”

拾柳聞言一張臉紅得跟被火燒着了一般,扭着英姐兒的胳膊不依:“奶奶!人家那麼辛苦,好容易找了這麼多的樣品來,你不問貨物,反倒忙着取笑人家!”

英姐兒看着章明那老氣橫秋的臉,突然想起一件事,這章明這麼大把年紀,家裡不會有老婆孩子吧?心裡不免想起週四郎那個混賬東西,居然一封信都沒有!

當即也不想說什麼好聽話了:“你們下去歇着吧。我這幾日仔細瞧一瞧。章明,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你媳婦孩子了。”

見拾柳臉上果然變了色,英姐兒只當沒看見,又讓見雪給兩人一人賞了五兩銀子:“你們這事兒辦得極好!重賞!章明,這錢可要交給你媳婦,她在家帶孩子可不容易!”

章明苦着一張扁臉:“奶奶這話說得,我家裡原來經營着米鋪,自己一心讀書。後來父母早逝,就我自己,只得把米鋪賣了,原說專心讀書,考了功名什麼沒有,哪裡知道這功名那麼難考!沒幾年就坐吃山空,我上哪兒找媳婦孩子去!”

拾柳在一邊吃吃地笑個不停。

英姐兒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也不說!害我出醜!”

拾柳聞言笑得更厲害了,捂着肚子,一邊翹着蘭花指指着章明道:“你瞧瞧,我可沒有說錯!誰瞧你不是早該成家生了孩子的模樣!”

章明羞紅了一張臉:“生得老相又不是我的錯!我十五歲瞧着就跟五十歲一般,如今倒瞧着年少了不少呢!”

此話一出,英姐兒和見雪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你說說,你現在多大了?”

章明低了頭,扭扭捏捏地道:“我才二十一!”

“噗嗤!”這回可是三個女人一起笑作一團。這人怎麼長的……,誰瞧着他不是三十歲往上了!

英姐兒宋先生跟着拾柳章明一起,花了幾天功夫,選出了金膝襴、兜羅錦等十種綢緞,各買五到二十匹不等,總共一百五十匹,算好了銀錢,便讓董天柱陪着去一樣樣買了來。英姐兒看着週三郎給的五百兩銀子一天天減少,心裡竟奇異地十分篤定,這筆生意一定會成功。

接下來免不了又讓任俠去四處打聽哪家鏢局做事妥當。本錢是週三郎的,英姐兒寧可少賺,也想着一定要安全把這些綢緞送回京裡去。

誰知道這一回,那個董天柱又幫了忙。他這人愛武成癡,對和武字沾邊的沒有不清楚的。跟蘇州的廣興鏢局鐵臂王三還有交情。

英姐兒的貨少,若是單獨押一趟鏢不夠合算,好在蘇州到京城沿着運河每日船隻不斷,各種貨物交易頻繁,便經由廣興鏢局牽線搭了大商家沈家的商船。

商船出港那一日,英姐兒早早地就起了身,帶着見雪香草拾柳去送押貨去京城的章明。

看着那船兒出了港,英姐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第一筆買賣,真是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回頭一看,拾柳已經哭得眼睛紅紅,英姐兒嘆了口氣:“你也莫哭了,若是你願意,我便成全了你們。”

拾柳驚得鼻涕都忘了擦:“奶奶,奴婢……身契還在老太太手裡,就是他不嫌棄我……”

英姐兒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們四爺是個憐香惜玉的,這次來蘇州之前,你們幾個的身契,他都給要了來,說是萬一你們不服管教,鬧出事來,他也好就地發賣了!”

這回連見雪都吃了一驚。抖着手道:“奴婢的身契呢?也在奶奶手裡嗎?”

英姐兒點了點頭,酸溜溜半真半假地道:“你們誰要是不學好,我提腳就能把你們給賣了。反正你們爺現在只顧着在山上跟楚姑娘談經論詩的,可顧不上你們!”

見雪開心地紅了臉,跟拾柳兩個一左一右地抱住英姐兒的胳膊:“奶奶說東我們不敢往西,奶奶指北我們不敢打南!拾柳有了好歸宿,奶奶也得給我找一個才行!”

英姐兒瞪了她一眼:“哎呦誒,沒見過這麼不害臊的大姑娘,吵着要嫁人呢!我瞧瞧……”眼光一溜,落在一邊馬車上坐着的董天柱身上,那董天柱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朝這邊望着呢,她心裡一突,這渾人不是也瞧上了拾柳了吧?

拾柳緊緊地抓着英姐兒的胳膊:“奶奶是天下最好的主子!若是章明不要我,我這一輩子就跟着奶奶!把奶奶打扮得比誰都美!”

英姐兒被她們兩個一左一右夾得動彈不得,心裡卻暖洋洋地自豪着,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成了別人的依靠了。

綢緞去了京城,英姐兒他們倒是一下子就閒下來了。見雪看了看黃曆,道:“奶奶,我們一向忙得腳不點地的,眼看着八月節就要到了,讓任俠去買些月光紙來,晚上拜月,熱熱鬧鬧地過個節?”

英姐兒強笑着點了點頭,心裡卻默默唸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八月節玩月拜月,可惜月圓人不圓,週四郎他們上山幾個月了,至今音訊全無。

到了八月十五的晚上,整個蘇州城四門大開,亮如白晝。英姐兒們的小院裡也是金風薦爽,玉露生涼,丹桂香飄,銀蟾光滿。

見雪幾個忙了幾日,早在院中擺了三桌宴席。英姐兒和宋先生一席。幾個丫頭一席,任俠等幾個一席。那潘婆子公婆忙得團團轉,伺候着衆人。宋先生以筷擊杯,衆人酌酒高歌,拾柳還趁着酒意舞了一曲。

那董天柱見了,也拿出劍來,笑道:“大傢伙也看看我的!”說完拉開架子就“呼呼”舞了起來。

衆人也不懂劍法,只看他舞得風聲霍霍,頗有氣勢,都看住了,一直以爲他傻愣愣的,沒想到他還真有本事。見雪更是看得目不轉睛,滿面通紅。

宋先生趁着幾分酒興,吟哦道:“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吟完一拍桌子:“好劍法!”

那董天柱舞完了,笑得見牙不見眼看着見雪道:“咱也不會別的,打小就喜歡武藝。你們要喜歡看,咱翻跟頭給你們瞧。”

說完也不管別人願意不願意,就在三張機案原地不動地翻了十幾個跟頭,直到褲帶差點兒斷了才慌忙提了褲子站住了。任俠和鎮書兩個看得目瞪口呆,羨慕不已。

英姐兒本來心情不好都給這傻漢子逗樂了。看了看見雪,又看了看拾柳,心裡酸澀:“幸好不是都去搶拾柳。可是別人怎麼就那麼容易呢!死週四郎,你要是再不來信,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衆人吃完月餅了,那潘公潘婆便道:“這時候出門,那夜市熱鬧着,不到五鼓天不散場。奶奶們要有興致,不如去逛逛!”

英姐兒心裡懶懶的,可是香草聽了這話蹦了半尺高,衆人也都興致勃勃,便只好隨着衆人換了衣裳出門。

一羣人浩浩蕩蕩地提着燈籠去逛夜市,釣小魚,射箭,猜謎,又玩又吃,英姐兒本來心事重重地都忘了乾淨,直到半夜,個個肚兒圓圓,這才一起吵吵鬧鬧眼皮子都擡不起來地回了家。

才進門,那潘公就遞了一個包裹一封信過來:“奶奶不在家,有人送了封信來。又有人送了個包裹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英姐兒瞧着那信上字跡陌生,隨手扯開,一看連覺都醒了,也忘了那包裹,開心地嚷道:“妹妹讓人送了節禮來,路上耽擱了幾日,今日剛進城,已經在旅店歇下了,明日會上門!”她口中的妹妹自然是小郡主阿清。英姐兒安頓下來就給她去了信,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派了人來。

見雪伸手接過那包裹,問那潘公道:“這包裹是誰送來的?說了什麼?”

那潘公搖了搖頭:“一個小廝,鬼鬼祟祟的,也不認得!”

英姐兒接過包裹,輕飄飄地,伸手一捏,像是本書,遲疑着打開,一下子僵住了,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