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生沒有找過他,他也沒有找過李醫生,沒有工作的他只好在家中彈鋼琴,可是,李醫生對他說的話卻讓他心情不能平靜。他依然彈《夢幻曲》可是腦海裡卻總是想起過去那些慘烈的畫面,日軍飛機在北平上空投炸彈,無數平民被炸死炸傷,那是他第一次直面炮火,看到鮮血淋漓的場面,當時,他的心跳得厲害,手在發抖,臉色蒼白,他不敢看那些慘景。
他又想起他們一家人逃難,想起母親的死,想起耿大伯的死。那時他已經不再害怕,可是他卻更加傷心痛苦。他又想起林導演,他與林導演在琴房對話,林導演請他看電影。
他似乎看到這樣的畫面,在敵人的刑場上,一隊共產黨人被押赴刑場。他們有的雙手被反綁,有的戴着手銬腳鐐蹣跚地走着。林導演也走在其中,他怒視着敵人。他的白襯衣上已經血跡斑斑,臉上額頭上都是血跡,他的手上戴着鐵鎖鏈,拖着腳鐐走着。一個國民黨士兵用槍托打着他的背,他艱難地支撐起身子,不讓自己倒下。
他們走上刑場,林導演面對着敵人,露出蔑視的笑容,敵人的槍舉起,林導演從容的面對着敵人的槍口,槍聲響起,共產黨人高呼着口號,林導演雙手伸向天空。鎖鏈像飛了起來,林導演慢慢向身後倒去,就像慢鏡頭,林導演倒在地上,眼睛安祥地閉上了,他身體下面的血流了出來。
泉彈着琴,可是曲調已經變成《義勇軍進行曲》,突然,他的手被人按住,他擡頭一看,原來是毅,毅生氣地看着他。
“你瘋了,看你彈些什麼呀。”毅生氣地問着,要知道,那時彈這些抗日歌曲讓日本人和漢奸聽到了是會殺頭的。
泉清醒過來,連忙對毅說:“對不起。”他也自責,怎麼如此不小心,自己進去了到沒什麼,連累兩個朋友就太不好了。
“這些天你是怎麼啦,好像不是爲冰兒和冰凝,是,你怎麼彈這樣的曲子。要是有人聽見。”毅早就發現這兩天泉的情緒不對,他開始以爲是在思念冰兒和冰凝,可是又不像,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於是,一直在觀察着他,聽他彈《夢幻曲》聽着卻覺得不對,原來旋律彈變了,這在過去的泉是不可能的。
“對不起,我是無意彈起的,我都不知道我彈了什麼,我給你添麻煩了,我這是幹什麼呀。”泉自責着。
“我總覺得你怪怪的,對了,是不是李醫生向你說了什麼。”毅問到,他總覺得是李醫生對泉說了什麼,泉纔有這樣的反常。
“沒有,沒有,你別亂想,他只是醫生,給人看病。”泉不願意知道他與李醫生的交往,毅有自己的秘密,他也要有自己的秘密呀。
“不過,你們談得來呀。”
“是啊,不知怎麼,我就和他談得來,你是我的好朋友,可他呢?像父親,又像老師一樣,我內心的苦悶只有給他說才能解脫。”泉沒有對毅隱瞞他對李醫生的敬重。
“難道你有什麼苦悶不能給我說麼?”毅有些生氣,覺得泉沒有把他當成朋友。
“毅,我非常謝謝你,你對我和小龍,還有冰凝都是太好了。對了,你看到小龍擦皮鞋很生氣?”泉想轉移話題。
“小龍告訴了你?”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他小小的年紀會去擦皮鞋,都是因爲我。”泉有些感慨。
“你又來了,我不是說了嗎?等過一段時間,警備司令不追究你了,你就可以進樂團了。”
“是啊,進樂團,每天排練,彈鋼琴,然後到蘭心大劇院演出,聽我彈琴的什麼人都有,中國的,美國的,日本的,拿槍的,不拿槍的,哪怕他們才殺過人不久,也西裝革履地優雅地欣賞我的鋼琴,這就是我的工作。”泉憂鬱地說,說完後,居然笑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我好容易給樂團團長說好了,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我也難得管你的事。”毅生氣了,他扭過頭。
“對不起,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要去樂團,只要團長來電話,我馬上就去報到,我不是不想去,我,唉,我怎麼說呢?”泉看到毅生氣了,也很難爲情,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那樣,畢竟,毅爲他進樂團很操心,他應該謝謝毅,但他知道,他如果進樂團真的就是那樣的情況,那又是他不願意做的。
毅還在生氣,他冷冷地問泉,“你想說什麼?”他想,如果泉說出不去樂團的話,那他就馬上離去,再也不管泉的事。
“我想起林導演了。”泉卻沒有說去不去樂團的話,反而說到林導演。
“什麼,你想起林導演了,怎麼會突然想起他呢?”毅也覺得奇怪,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想起林導演,又不是林導演的祭日。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想起他,我一彈《夢幻曲》腦海裡就出現他,出現我們在琴房裡彈琴。”
“是啊,林導演多好啊,對了,那天,我開車到外灘玩,沒想到碰到你生病,我看他和冰兒着急的樣子。沒想到他是共產黨。”
“我也沒有想到呀。我在琴房還問過他,他還很生氣,說我要是再提起這事,那就不要做朋友了。我現在才知道,當時他不承認自己的身份是怕連累我。他一直在保護我,也讓我好好保護自己,還說我不如我爸爸。可他爲什麼就不好好保護自己呢?爲什麼就去了,要是他在,我會找他好好管管冰兒的。”泉很傷心,爲林導演的離去,也爲冰兒的絕情。
“好啦。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好好過我們現在的生活纔是真的,我真怕你又進去了,上次你進去了被打成那樣。”
毅安慰着泉,當然也想提醒泉,他怕泉和危險人物接觸。過去,他舅舅不讓他和泉接觸,是覺得泉不安分,是危險人物。而他卻擔心泉,因爲泉和林導演拍電影卻被警察局以通共罪逮捕了,雖然他也知道那是警備司令用的計,可是,如果泉沒有和林導演拍電影,他們也就找不到這個罪了。
“上次是他們冤枉我,是警備司令爲了得到冰凝用的計。”
“那種日子你還想過嗎?”毅問泉。
“天啦,饒了我吧。”泉想起自己在看守所的日子就不寒而慄,這也是他當時不敢馬上回答李醫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