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豔茹一個下午都呆在扁擔石橋那裡,任憑李天喜和小玉英怎麼相勸,她都不肯離去。
怎麼能讓一個孕婦長時間的站立呢?怎麼能讓一個孕婦長時間在風口吹風呢?
勸不動的情況下,李天喜臨時讓士兵在巨石後面搭起了一個亭子,又讓人從山上搬下一張椅子,這才把她安頓好。
王豔茹現在就是熱鍋上的螞蟻,即擔心父親和乾爹的生死,又着急丈夫和三哥的安危。如果不是挺着個肚子,怕傷及到腹中這個小生命,以她的性格,絕對會自己跑到佛子嶺去看個究竟。
遠處的槍炮聲一直在羣山之中迴響,王豔茹的心也跟着這響聲在急劇地跳動,淚水一次次流下,一次次地被風吹乾,爾後重又一次次地流下。
終於,山腳下出現了隊伍的輪廓,瞭望哨說出了讓王豔茹既盼望又緊張的話:“是運送傷員的隊伍回來了。”
果然,瞭望哨的話餘音未消,山路的盡頭就飛奔上來一人,這是遠遠放出去的潛伏哨,像這人一樣的潛伏哨放出了四人,分成兩個組在山路的兩邊潛伏着,現在回來了一個人,顯然是上山呼叫援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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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千萬不要在這個隊伍裡面,王豔茹最擔心的就是他,對於自己的丈夫她是絕對放心的,身手好成那樣,鬼子怎麼傷得了他。而王有財本身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浪蕩子,王豔茹自然會對他的擔心多一些。
“李連長,下面來的是我們的傷員和犧牲了的兄弟,要派些人下來援手。”
那個瞭望哨站在斷崖對面大聲喊着。
王豔茹急切地想迎過去,看看傷員中有沒有自己掛念的人,卻被李天喜攔住,說道:“兄弟媳婦,你不能過去,有老大在,善軍他們不會有事的。”
李天喜生性就不愛講話,可爲了勸阻和安慰王豔茹,幾乎把他一個禮拜的話都在這個下午說完了。
“我不擔心善軍,只是不知道我爹和乾爹,還有我三哥會不會有事。”
王豔茹好不容易纔止住的淚水,被這通話又勾引出來了。
李天喜不再吭聲,他本身就木訥,不會寬慰人,更別說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哭泣的女人。
守衛斷崖石橋的人手是不能動,李天喜派人去山上叫下了二連的另外兩個排,下山去協助把傷員運上山,衛生室的幾個衛生員也跟着下到了山下,雖然起不了很大作用,但是對這些傷兵的心裡至少是個慰籍。
首先被四人擔架擡上來的是傷勢較重的十來個傷員,看到擔架上這些重傷員的傷勢,王豔茹觸目驚心,早已經忘記了哭泣,她出身富貴,哪曾見過這種慘像,跟着周善軍後,雖然楊樹鋪這邊打過幾仗,但是她都沒有和傷兵有過接觸,今天的情景還是頭一次看到,讓她這樣一個女生如何能把持得住自己的驚恐。
她被嚇得兩腳發軟,幾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還好身邊有着李天喜,他一把攙扶住了這個小女人,然後又把她扶到了亭子裡,讓她在椅子上坐下。
重傷員後面跟着上山的是一些輕傷員,大都傷得不重,甚至是大部分的人都是自己走上來的,只有少數腿部有傷的是被攙扶或者是擡上山的。
兩批傷員上來以後,過了好一會兒,纔是陣亡的弟兄被擡上了山。
山上的赤腳大夫老苟,帶着兩個提着大鑼的戰士站在斷崖對面,準備迎接陣亡戰士的英靈回家,斷崖這邊早已經準備好了一路的鞭炮,這是扁擔寨的老規矩,被孫玉民知曉後,保留着延續了下來。
當第一個四人擔架擡着蓋着白布的出現在斷崖對面時,王豔茹幾乎要崩潰了,那深沉的帶着哀傷的鑼聲,仿似把她的心都擊碎。
老苟領着兩個打鑼的士兵走在了最前面,後面跟着的是王有財和另三人擡着的擔架,鑼聲和着老苟那聲聲催人淚下的喊魂曲,讓李天喜這般的漢子都淚溼了眼眶。
第二個擔架是周善軍領着三個士兵擡上來的,後面還跟着十幾副蓋着白布的擔架,這就是楊樹鋪此次出征犧牲的人。
一眼望下去,這滿目觸心的白布,讓王豔茹忽然間很內疚,如果不是自己的一味要求,這些人可能都不會死。
王有財擔着的擔架有意的在她面前停下了,這說明着什麼,王豔茹怎會不知道,她不敢去揭那塊白布,即使是顫抖的手伸到了白布跟前,她都沒有勇氣把白布揭開。
看着眼淚漣漣的她,王有財也狠不下心叫她揭開白布,一跺腳,領着士兵跟上了打鑼開路的苟大夫三人,周善軍亦是如此,但他很關心自己妻子的身體,從她面前過去以後,對李天喜說道:“李哥,麻煩幫我把小茹帶上來,謝謝。”
和每次的戰後一樣,整個扁擔寨都沒有勝利後的喜悅,有的是漫延在整個山上的悲傷。
山頂上的空間不大,但是孫玉民還是給陣亡的弟兄找了塊向陽的好地,到了今天,那邊已經有了幾百座墳,這是楊樹鋪義勇團從成立到現在,犧牲了的弟兄。
現在這塊地又要多添十幾座新魂,帶着山上的人迎接勇士歸來的劉文智和谷紅英兩人,也是唏噓不已和滿心傷痛。
王豔茹在李天喜的攙扶下,也走了上來,一個下午的等待,讓這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很疲憊和憔悴,這讓小丫頭和陳萊很是心疼,倆人把初九遞給了谷紅英後,便走到了她身邊,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
雖然白布未揭開,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前面的兩個擔架肯定是和王豔茹有關的。
周善軍一直擔心着自己的妻子,看到她悲傷欲絕的樣子,很是不忍,對着一邊低着頭不說話的王有財說道:“三哥,遺容不要讓小茹看了吧,我怕她承受不了。”
王有財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王豔茹一眼,沉默的點了點頭。
“先把陣亡的弟兄造冊,然後給他們換身乾淨衣服,等老大回來主持火化和安葬儀式吧。”
谷紅英話雖然說的很冷,但是在場所有的人都能聽出她的傷痛,雖然死去的弟兄並不是以前山上的那些改編成二連的人,但是一連的駐地一直在山上,這些弟兄們對於這個總管後勤的紅姐很是尊敬,她甚至能認出一連絕大部分的戰士,包括現在白布下的這十幾個弟兄。
“那這三位呢?”
說話的是李天喜,他已經從回來的戰士口中得知,前三副擔架是外人,並不是楊樹鋪義勇團的弟兄。
“他們是?”
劉文智問道。
“王得貴、胡海龍和胡夫人!”
李天喜沒有說話,他只是看着周善軍,而周善軍也是沉默的,反而是王有財朗聲說了出來。
他的這一句話讓王豔茹再也忍受不住,當即昏厥了過去,還好有着陳萊和小丫頭的攙扶,纔沒有倒到地上。
周善軍快步跑了過來,他抱起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往屋子走去。這種場合完全不適宜她繼續呆在這裡,對她對胎兒都不好。
“先火化了吧,等老大回來再作決定吧!”劉文智說完這句話後,又問了王有財一句:“你覺得呢?”
“我想讓他們單獨安葬,不打擾到弟兄們的安息之地。”王有財很堅決,他早已不是那個遊手好閒的公子哥,不是那個成天花天酒地的王翻譯,自從王雅芳用自己的生命來向他證明以後,他的心就已經死了。雖然王得貴的死讓他已波瀾不驚的內心起了一絲漣漪,但是他並沒有很悲傷,說出的這句話也是經過思考的。
“我爹是肯定葬不進去兄弟們的安息地,裡面有不少弟兄的死是和他有關的,就算衆弟兄不爲難他,大家也都不會歡迎他的。”王有財又解釋道:“我爹和胡叔叔是二十餘年的生死之交,我爹葬在哪裡,我想胡叔和胡嬸都是願意跟隨的,請劉長官成全,給他們三副棺木,讓他們有個全屍。”
劉文智在他說話的空當裡,已經從谷紅英嘴裡知道了這邊的習俗,而王有財又這樣講了,自己怎好拒絕,就算不給他面子,也得顧及到王豔茹和周善軍,當即點頭說道:“這當然可以,只是你打算把他們葬到哪?”
“來的路上我就想過了,我爹對不起楊樹鋪和扁擔寨,對不起十里八鄉的鄉親們。他不配葬到山上來,我打算把他們葬到斷崖對面,以後天天爲咱們守護那座老天賜予給咱的石橋,也算是給他這些年的惡行贖罪吧。”
王有財這番話說得很是動情,既有人子的孝心,又有着楊樹鋪義勇團戰士的責任。
劉文智和谷紅英都無法拒絕他的這個提議,相信孫玉民在此,也不會否定這個想法。
“那就按你的意願辦吧,只是山上沒有現成的棺木,弟兄們去了都是用骨灰罈裝着下葬的,這可能你得帶人自己動手去做。”
谷紅英是女人,比劉文智他們更容易動情一些,哪怕是以前有多麼地恨佛子嶺的人,但是人死如燈滅,她心裡的那一薦早就過去了,現在有的只是對王豔茹和王有財的同情。
山上邊既忙着救治傷員,又忙着給死去的弟兄造冊、淨身、換裝、裝壇和準備下葬的儀式,而孫玉民帶人開來的一溜卡車,滿載着糧食、錢銀和武器彈藥,還有跟在車隊後面回來的一連和三連士兵,也在開始往山上搬東西。
這可不是個小活,千餘米的山峰,車只能開到山腳,一溜卡車裝的都是物資,雖然召集了三個連的戰士都在往上搬,但是進度還是很慢。
劉文智有些不理解,疑問道:“老大,山上已經貯存了很多糧食,這些拉到楊樹鋪貯藏不好嗎?”
“不行,全都得上山。”
孫玉民根本就沒有給商量的餘地,直接拒絕,而且還不給任何理由。
“武器彈藥上山這我能理解,可是要把這些糧食全都扛上山,兄弟們會很吃力,而且大傢伙纔剛剛打完仗,熱湯都沒有喝上一口。”
劉文智不死心,又繼續說道。可是換來的只是孫玉民的訓斥:“弟兄們累了,我們不是還有着一千五百多的新兵嗎?不是還有楊樹鋪和十一個村子的鄉親們嗎?讓大家都來幫忙,分發一部分給我們的鄉親,不管你和紅姐想什麼辦法,總之今晚我要這些糧食和物資全部上山。”
孫玉民說完這句話就甩手上山了,不是他不想說,而是真的無法告訴這個老部下,到了冬天,比去年要嚴重百倍的饑荒就會橫掃魯、豫、皖三省,成千上萬的百姓餓死在荒野,瘟疫也會大規模併發;而市面上的糧食都被人牢牢控制,囤積居奇,暴發國難財;日本本土資源嚴重告竭,侵佔了半個中國的鬼子的後勤供應很快就會出問題,原本對老百姓那點餘糧不屑一顧的日軍,也開始大規模的清鄉,三光政策很快就會推行。如果此時再不作準備,等到今年冬天到來的時候,這裡將和其他地方一樣變成死地,真若成了這樣,孫玉民不是枉比別人多活一世嗎?
“老大,老大……”
劉文智追了幾步,也喊了兩聲,可是並沒有換來孫玉民的理會,放着那個消瘦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山路上,他禁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從上海花大價錢買回一堆鹽和糧食不說,現在又拉回來這麼多糧食,也不怕放到山上黴壞。”
“東家決定這樣做,肯定有着他的道理,我們照做就好了,你也別和他嘔氣。”谷紅英在一邊勸慰着。
“讓我說,把這些糧食放到楊樹鋪也是可以的,爲什麼一定要搬上山?”
“東家可能是擔心這些糧食放在山下,如果再碰到這種情況,連楊樹鋪都捨棄了,這些糧食就會便宜了鬼子。”
“可是……”
劉文智還想說什麼,可是被谷紅英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好了,我們不要再討論這件事了,東家既然已經決定了,咱們照辦就好,趕快安排人手吧。”
兩三千人一直忙活到半夜,才把所有的物資都搬上了扁擔石,個個累得都不想動彈,可既使是再累,都沒有人有怨言,大家都知道,這些都是老大,是東家給大家準備的口糧,如果給自己幹活都怨三道四的話,那還有什麼事情是值得去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