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鎮。錢紳之所以會把這個只有不足四百戶人家的小鎮子,選做重點打擊目標,完全是考慮到其優越地理位置,根本沒想過這裡竟然會是日方指揮中樞所在之地。原因很簡單,日本人此舉雖因看上去確有能激勵士氣、穩定軍心、縮短指揮反應時間等等好處,而似乎顯得順理成章。可在現實的戰爭中,把指揮系統暴露在對手的刀峰之下,卻是不折不扣的兵家大忌。莫說是戰爭以全面轉入對峙階段的今天。就是中日全面開戰之初,日本人氣勢洶洶的橫掃神洲大地時,也很少有日軍指揮官敢如此肆無忌憚的擺出一副討打的架勢的來的。
憑心而論,這回在西進日軍中負責率部爲全軍斷後的鹽田支隊的支隊長鹽田定七少將,在日軍中算得上是位小有名氣的穩健派將領,用兵向以踏實、渾厚見長。造成眼下這種日軍指揮位置突前的局面的“罪魁禍首”,其實還得怪新二十軍分路截擊的各部,那猛下山似的戰術動作太快太猛,根本就沒給鹽田少將留出調整部署的時間。
在經過半夜亂戰後,統轄一個旅團的日軍和兩個僞滿軍整編旅的鹽田支隊的兵力的使用也已快到極限了。此時,急得在自己的指揮室揹着手來回轉悠個不停的鹽田定七手上的機動兵力僅剩下最後一個大隊,無論是從部隊兵員數量,還是實際戰鬥力上來說,都比程家驥手上那兩個精銳營要略爲單薄了一些。
從電報室方向走來的旅團參謀長阪本圓大佐還沒有走進門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鹽田顧不上是否會失態了,他一把把阪本拉了進來,劈頭就問道:“阪本君,牛島司令官的援軍什麼時候能到。”。
“鹽田君。十一、十二師團主力剛剛對浦白縣城合圍……。”阪田圓被自已的旅團長那火燙熱切地目光看得有些心裡發虛。言語間也就不自主地有些吞吞吐吐起來。不過,他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可其中所蘊含的意味。鹽田定七卻已一目瞭然。
意識到援軍是一時半會來不了,懷着滿心失望鹽田只得把自己變成了一隻埋頭看地圖地鴕鳥。
阪本大佐倒是很能理解自己的這位同鄉學長此刻內心裡那難言的苦澀。唉這一切都是因爲又遇上了那個打不起、拖不爛的“支那魂”啊!
要是提起鹽田旅團的正式番號臺灣第一混成旅團,的確是默默無聞的緊,但說起這支部隊地另一個通稱波田支隊來,那可就是大名鼎鼎了。毫不誇張地說,這個波田支隊自三八年初被調到中國戰場作戰以來,在幾次大的戰役中這支堪稱侵華急先鋒地日軍支隊都有過上乘地表現。象武漢戰役中。其力克九江之舉,就爲日軍最終獲勝礎定了堅實地基礎。如上次在中原規一的指揮下強渡。逼得程家驥在損兵折將之餘。只得退守“鋼鐵大橋”地橋頭堡等等這些都是這支以日本移兵爲主,再雜以已“歸化”日本國的少數臺灣人所組成的日軍勁旅所創造的豐功偉績。。。若非有“血統不純”這個先天弱點。這個戰功顯赫的旅團,早就應該被東京大本營列爲獨當方面的主戰部隊使用了,怎麼會也不會象現這樣,今天配屬給這個、明天配屬給那個的,總是在幹一些吃力不討好的活。
若是算上在徐州時的“匆匆一晤”,再加上在圍繞着欽州城歸屬,中日雙方所進行了好幾次的角逐中的“相見歡”,臺灣第一混成旅團在這場戰爭中第四次與新二十軍及其前身部隊對陣沙場、以命相博了,這兩家可謂是地地道道的“老相識”、“好朋友”。
不過這一回與以往可是大不相同了,既不是臺兒莊會戰進入尾聲時晴蜓點水,也不是最近這半年來的淺嘗既止,而是實實在在全面交鋒。交鋒之始,原本對於新二十軍的戰鬥力自認爲心中有數的臺灣混成旅團的各級軍官們就感到有些不大對勁了,一個多月不見,新二十軍的武器裝備水平竟然拔高了足足一個檔次,毫不誇張的說,日軍在步兵火力上的對比,已從前先的相對劣勢,跌到了全方位劣勢的不利地位。(事實上,日軍日趨嚴密的的海上封鎖和部份進口軍械的交貨時間因種種原因被供貨方一拖再拖,司徒公答應的物資到目前止僅令到位了不到三分之一,且還多是些步兵武器,否則戰局就鐵定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了。)特別是那些在歐洲大陸都是才才運用在戰爭的中的噴火長龍(火焰噴射器),給這支才纔在臺灣完成了兵員補充的日軍,帶來了巨大的傷亡和無法言喻的心理恐懼。
最讓被中國軍隊狠狠揍過幾回,而務實起來的鹽田支隊高層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還是在以精銳自居的第十一、十二師團中裡瀰漫着的那種在鹽田、阪本看來已近乎於狂妄的大敵輕視,在受到那些以關東軍精英自詡的少壯軍官們把持下的西進兵團司令部裡,某些參謀竟然還在以一個半大隊爲在野戰中擊敗中國軍隊的一個師的基本換算數值爲基礎,在擬定作戰計劃。
正是因爲,或多或少受了那些盲目樂觀派的影響,正急於要按時完成大迂迴任務的牛島中將,壓根就不相信中國軍隊僅僅投入兩個師就有正面擊敗擁兵萬餘的鹽田支隊的可能,不顧鹽田的連連告急,只是一意的要求鹽田支隊要奮發苦戰,獨立完成爲大軍斷後的光榮使命。
當阪本在爲他的長官和自己鳴不平時,程家驥也正在經歷一段使終生難以忘懷的心路歷程。
投身軍旅爲國效命於疆場已有兩年多了,又一直自覺不自覺的身處於這滔滔亂世洪流的核心當中,程家驥也曾有幸見識過“天顏”、也曾參與運籌謀劃過動輒關係到十幾萬將士和悠悠國運的大規模軍事行動、也曾親自領兵率將在戰場上殺個屍山血海痛快淋漓、也曾懷着隱痛、悲慼靠着一衆部屬的拼死力死方纔能得以倉皇逃離險境,在經過這種種“磨勵”後,程家驥堅信,除了躍馬長嘶進東京外。他那顆被血火人心烤得日漸冰涼冷酷地心。。。是很難再被什麼別地事打動了,更不用說會愴然淚下了。可當程家驥在錢紳等人的陪同護衛下,走進博白縣城那一條名不見經傳的窮街陋巷後他地臉色就一直難看至極,到在巷尾看見了那支奉他的命令集結起來待命的“部隊”時。眼前這一幕幕讓程家驥再也控制不往自己,他只一個感覺,欲哭卻無淚。
這是一條什麼樣的巷子啊!繞是程家驥在進巷子前以多錢紳口中得知住在這條軍街裡這些“在鄉軍人”,都是一些流落異地或是回鄉後無田無地生計不着落的赤貧階級,平時也就是打點散工掙扎着度日後,已有幾分心理準備。可巷子裡的慘景深深的震憾了他。不知是什麼姻緣,儘管已是凌晨時分。這裡仍然到處是衣不遮體沿街乞討地豆點大地小屁孩。有些小孩的身邊還站着他(她)們那倚街賣笑地母親、姐姐。在這些個故做放蕩地女人中,能有一雙充斥着對這個世界地厭惡與憎恨眼睛。那還好的了。程家驥在她們地眼看到的更多的是對命運聽之任之的麻木。只有當隨着程家驥進入這條巷子的衛士們分發給孩子和她們食物時,她們眼中、臉上方纔會閃過一絲包含了太多的酸楚的羞澀與感激。
那又是一支什麼樣“部隊”啊!從整隊肅立在巷子底部的這六七百名就軍人而言年齡已是偏大的。一看即知是過着窮困僚倒的中年男人身上那破破爛爛五花八門的舊軍服中,對早先軍閥混戰時的國內軍制並不是太瞭解的的程家驥藉助火光一眼就能從其中分辨出湘軍、舊桂軍(陸榮廷時期)、滇軍、北伐軍等幾種較爲醒目的制式軍服,其它那些生僻些的軍服更有五六種之多。換言之,這簡直是一支中國的聯合省軍。“敬禮!”隨着一聲中氣十足的帶有濃重的廣西口音的口令聲,幾百名經歷過金戈鐵馬的烽火歲月的曾經的軍人們整齊劃一的向程家驥行了一個舉手禮。
單從單個姿勢上來說,這一排軍禮標準而雄壯,可是從這三排橫列的整體上看,就無疑是慘不忍睹了,造成這種效果的原因不僅是因爲衆人行的軍禮制式有英式、法式、日式等好幾種,在敬禮時手的形態的極不統一,更是因爲在隊列中還有十來個人是用左手敬的禮,而他們右臂那空空的袖管,已爲此做了無聲的解釋。不過,這些因客觀條件所產生的小小不協調,顯然並沒有減弱從這些站得筆直的“老兵”身上散發出的那虎虎生氣,反倒給這支在松明火把照耀下的特殊的隊列平添一種濃烈得都快要實質化的悲壯。
看着這一張張因飽經世事滄桑而已略有些蒼老的臉膛,再聯想到巷口那些顯然是他們的家眷的女人孩子,程家驥猶豫了。
當錢紳適才說那句敢不敢用時,程家驥不僅沒有太在意,甚至還有些不以爲然,開玩笑,仗都打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他都捨得拿平日如珠如寶的參謀軍官去當大頭兵使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兵是他程家驥不敢用的!
可這會兒,程家驥是徹頭徹尾的服了錢紳這隻成精的老狐狸了,搞了半天,到頭來,人家是早就拿死自個的脈,連預防針都打在前頭了,讓你明知是又進了陷阱,卻也無話可說。
程家驥在這邊默默無語的想着心事,下面的可能等不及了。”程軍座,原廣西模範第一師少校營長趙得生向你報告。”這個高亢有力的聲音,無疑是屬於剛纔喊口令的那個喊口令的中年壯漢的。程家驥的曾外祖父也曾是那位平生篤信佛教、最愛拜觀音,身爲曾盡得兩廣的大軍閥,卻熱衷於修公路、建鐵路、造橋樑的陸老帥的兵,託他人家的福的,對這個廣西模範每一師,程家驥倒是從小被曾外祖帶來地父親那裡。有過些許瞭解。起碼知道那不僅是一支由在護國討袁、護法戰爭中屢建戰功地若干勁旅組建而成的舊桂軍中最能戰敢戰之師。且還號稱當時西南諸軍中第一勁旅。
“怎麼從隊伍上下來的?”程家驥不是不知道此時此地絕不是拉家常地時候,可他實在想來起該說些什麼好,搜腸刮肚了半天方纔問出了這麼一句。
“民國十三年。少帥(陸榮廷的養子陸裕光。)讓那幾個沒“人味”的“反骨仔“給逼到湖南去時,我受傷掉了隊。”先前程家驥還有些納悶。憑這個趙得生的身板、氣勢,又是北伐前的舊桂軍的王牌師的營長,就是靠着舊日那些已在桂軍中發跡地部下同僚接濟,也混不到這個地方來啊。這一聽他說話,程家驥算是明白這其中地原委了。趙得生口中所說的“沒人味地反骨仔”至少應該有三個,這三個人有兩位先後當過程家驥地上司。也都是他熟得不能再地熟的老熟人。戰區司令長官和行營主任,另一位現如今正在浙江舒舒服服地當着省主席了。當年羣雄逐鹿時的恩恩怨怨、我與爾詐。到底是誰負了誰。姑且不論。單憑趙得生這副不合事宜的硬脾氣。在早是主任他們哥幾個的鐵桶江山的廣西,那個人敢用他。就有那個舊日同僚敢跟他沾上半點邊。
程家驥一直堅信忠義誠信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也是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屹立千年不倒的奧秘所在。即使是在某個“叫獸”們聲嘶力竭的高叫着要掃除封建“糟粕”、“解放”人性,並在事實極力鼓吹年輕一代爲了實現自我價值,去斯騙、去背叛的時代,象程家驥(楚原)那樣堅持認爲忠誠總比出賣要好得多的中國人還是比皆是的。
像這樣一個苦苦守着自己的原則的“不識時務的蠢人”,你讓程家驥怎麼不去欣賞他。
“這些兄弟們都在這條巷子裡過活?”程家驥和顏悅色的問道。
“有一半左右是,另外一半才從是縣城附近的鄉村被緊急召集來的。”在面對絕對上位者的垂詢時,前少校趙得生所用的語調一直是不卑不亢的,這份不多見的從容不迫,讓已對其很幾分好感的程家驥暗自把對對方的評價又提高一個等級。
“任務明確了!兄弟們還有那些額外的要求,現在就可以當着我的面提!”心中不忍歸心中不忍。程家驥心裡比誰都清楚目下這種僵持不下的戰局,只能是暫時現象,很快就會有一方因頂不下去而全面崩潰。急如星火的軍情,已把程家驥和部隊都逼到了懸崖邊上。說白了吧,這支用現大洋買來的敢死隊,他是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
“賞錢已經夠優厚的了,再沒有提別的額外要求的道理。其實若不是兄弟們家裡確實是沒有隔夜糧,爲國而戰、爲民族而死是爺們的本份,那還好意思去跟國家談錢。”程家驥聽得出來,趙得生這是守着他和他的兄弟們最後一點尊嚴。
“再想想!”被逼着把這些好歹也算是拖家帶口的“老兵”們的性命拿來做取得勝利的砝碼,已經夠讓程家驥汗然無地的了,他此刻只希望對方能多提些要求。
“真沒有了,長官!不過……”見趙得生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程家驥急不可迫的追問道:“什麼都可以提。”
“軍座,我們能穿上軍服去打仗嗎?”這個要求在趙得生看來已是很過份了。別看那只是一身衣服,當過十年兵的他深知這其中的意味,有這身衣服他們這些人就是正規的軍人,否則就只不過是程家驥個人僱傭的私兵、殺手而已。生怕因這其間還牽扯到其它諸職軍階、憮恤等問題會使得程家驥拒絕,他忙又接着道:“我們不要撫卹金,也不佩軍銜,穿新兵的光板軍服就成。”
程家驥徹底無語了。趙得生這句話的意思在程家驥聽來就是趙得生和他的兄弟們不怕去死,要求的只是能以一個保家衛國的中國軍人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去死。
“啪。”
程家驥腳後有力一撞,敬出一個標準的軍禮,這個軍禮,是有生以來少數幾個最誠摯的軍禮之一。
“趙得生!”程家驥一臉正容的點起了名來。
儘管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但早年在軍旅中養成的習慣讓趙得生下意識的扯着嗓子應了聲“有!”。
“我以新編第二十軍軍長的名義,正式任命你爲我軍軍部中校參謀並臨時兼任新編第六營營長,新六營的各級軍官全部由你自行選任。趙參謀,我現在命令你率領你的新六營跑步去縣政府去領槍支、軍服。聽清楚了嗎!”程家驥覺着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給這些將要走上九死一生的戰場的“老兵”,所有軍人本該享受到的待遇。
“是!全體都有了,向右轉,跑步走。”趙得生明白程家驥的意思後,懷着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帶着那些與他同樣大喜過望的“老兵”們立即向縣政府開拔而去。
當這羣衣衫襤縷的戰士義無反顧的身影轉出巷子時,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勢的程家驥的臉上掛着的那串淚珠,也正好“打”在了紅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