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夠有西王。殺韃子,分田地,大家快活過一場.”
曾經唱遍了大半個中國,差一點就席捲天下的那首歌謠的第N個版本,終於在澧州起義後的第三天,響徹澧州西門之外的官道上了。
而唱響這首歌謠的,則是六七百名操着陝西口音,列陣整齊的隊伍,浩浩蕩蕩開進澧州城的大漢。
他們每個人都頭戴着一頂陝西農民常戴的白色尖頂舊氈帽,身穿鐵甲或是布面鐵甲外還罩着一件看着很舊的青布面羊皮長袍,腰裡用一條戰帶束緊,背上斜揹着一張弓,腰裡掛着刀劍和一個插了一二十支鵰翎利箭的箭囊。每個人還扛着一柄長大兵器,或是長槍,或是朴刀。
如果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這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陝西兵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超過半數的人鬍子花白,滿臉滄桑,一看就知道是飽經戰陣的老兵。
看着這羣且歌且行,彷彿在抒發壓抑了多少年的胸中鬱氣的老兵,那些曾經經歷過明末亂世,現在還能站在澧州城外的官道上“迎天兵”的人們,都產生了一種非常相似的感覺——這哪裡是迎西王,這分明就是迎闖王啊!
這些吹鬍子瞪眼的陝西老爺子,一準是當年跟着闖王李自成縱橫天下的老營兵啊!
可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難道那個李自成在九宮山詐死脫逃,隱居在湖廣山間等待機會再起的傳聞竟然是真的?
黃老太爺就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老人了,當年李自成打進北京城的時候,他就在北京當官,還和他爹,以及一羣想着爲新主子效力,好繼續貪贓枉法的大明官員一起,跪在正陽門外迎闖王入北京內城呢!
後來黃老太爺和黃老老太爺還都如願以償,在交出了一筆“髒銀”後當上了大順朝的官——當年“老黃”和“老老黃”都是“清水衙門”的官,一個是御史,一個是翰林,所以攤派給他們的“髒銀”額度不高,而黃家又是新會鉅富,真不差這倆錢,很痛快的就交上了。負責追贓的劉宗敏一看這倆髒官還挺自覺的,是倆好髒官,所以就把他們推薦給了李自成,讓他們當了李自成的“賊翰林”。
本來這“賊翰林”也是個挺有前途的官,是很有機會幹到部閣封疆的,只可惜大順朝沒“順”多久就倒了。所以黃老太爺和他爹後來又去跪迎了一回攝政王,又成了大清的官兒。
不過大清朝就不怎麼待見他們,一直讓他們在四品五品的小京官位子上蹉跎,六部衙門幹了個遍,整一個不上不下不外放。
如果不是家裡頭有老底子,他們的京官早就當不起了。
所以這個黃老太爺有時候一個人思考人生的時候,居然覺得如果大順一直順下去,其實也挺好,他說不定都當上尚書或督撫了。
當然了,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只能藏在心底裡頭
沒想到今天,大順好像真的又順了一回!
黃老太爺正恍惚的時候,他突然瞧見了一張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面孔——顴骨隆起,天庭飽滿,高鼻樑,深眼窩,濃眉毛,獨眼龍!雖然蒼老了許多,鬍子和眉毛都白了,但黃老太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騎在一匹高大的灰毛馬上,行在隊伍前頭,也是一副大順老營戰士打扮的老漢,分明就是永昌天子李自成!
看到李自成,黃老太爺腿肚子一哆嗦,就給正策馬而來的李自成跪下了,還哆哆嗦嗦地開口道:“皇爺,皇爺”
他這一跪,邊上和他站一塊兒的李來順和黃植生都愣住了。
其中李來順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姓黃的老髒官一定是認出李自成了,這老贓官多半是投降過大順!
可黃植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年李自成建立大順朝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娃娃呢。所以看見老爺子跪了,還這兒打聽呢。
“老逗,您怎麼跪了難道那個一隻眼的老爺子是西王殿下?不可能啊,西王可不是獨眼龍。”
黃老爺子扭頭就瞪了兒子一眼,“你個衰仔,那不是西王,是闖王!向誰投降都沒搞清楚.你個貳臣是怎麼當的?”
“什麼?闖,闖王?”黃植生大驚,“闖王不是已經死了嗎?”
他的話剛說完,光禿禿的後腦勺就被人拍了一下,然後就聽見李來順的陝西口音了:“你個贓官亂說什麼?額皇爺爺活得好好的,還要領着額們復興大順呢!”
果然投錯降了!
黃植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個投降還帶投錯的,真是聞所未聞。
“這,這可如何是好?”他這也方寸大亂,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了。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跪下迎闖王了!”黃老爺子在投降這方面到底是經驗豐富的.這事兒要投錯了,那也只能將錯就錯!
想當年他當三臣的時候就是投錯降了,本來以爲吳三桂會擁戴崇禎皇帝的太子爺朱慈烺登基,沒想到卻迎來了一個多爾袞。
但事後誰也不敢說自己是投降投錯了
李來順也大聲嚷嚷道:“髒官,伱家老贓官說得對,趕緊跪下迎闖王!”
黃植生是很怕這個李來順的.三天前他就差一點給李來順和他的手下砍死——他當時已經感覺到對方的仇恨了!如果不是他投降得足夠快,現在都已經涼透了!
想到這裡他趕緊就給正策馬而來的永昌天子跪了,還大聲呼喊道:“臣大順遺臣之後黃植生恭迎闖王萬歲!”
他這一咋呼,周圍所有的人,包括李自成自己都給驚呆了。
李自成可沒打算現在就打出大順的旗號,而且他也沒打算“復活”.他的目標太大,而實力又太小,如果“復活”了,恐怕會遭到吳、清兩家的夾擊,根本不可能有生存發展的機會。
所以李自成的打算是繼續裝死,同時扶植李來順和劉一虎出頭,打着吳三桂的旗號發展自己的勢力.如果有可能,就把襄陽府給搶到手,不行就跳到大別山一帶開闢根據地。
只要有了牢固的根據地,將來就能伺機而動,如果老吳家在吳三桂死後分裂,那李來順、劉一虎就有機會脫離吳家獨立,打出大順旗號去一爭天下。
如果老吳家在吳三桂死後依舊保持穩定,並且最終一統天下,那麼李來順、劉一虎就只能混個新朝開國功臣.只要手裡有一府二府的領地,一人一個國公還是有的。
這樣,跟隨李自成多年的那些老營兵,也能有個好歸處,臨了能混個兒孫滿堂的富家翁也不錯了。
可是現在他卻被人給認出來了,而且那人好像還是澧州的知州,還自稱什麼大順遺臣之後.這可怎麼辦?
場面一下有點尷尬了,連那羣一邊唱“迎西王”一邊前進的老營兵都停下腳步,停止歌唱,都看着李自成,想看看這位永昌天子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要換個歌詞了?
不過李自成畢竟是李自成,而且還是個老而彌堅的李自成,在短暫的尷尬之後,他就大笑了起來,然後摘下自己的氈帽,露出了光頭,又對着趴地上“迎闖王、喊萬歲”的黃老太爺、黃植生道:“你們認錯人了,額可不是永昌天子,世上早就沒有永昌天子了,額只是奉天玉大和尚夾山寺的奉天玉大和尚!不過額的確是闖營出身,也跟隨過永昌天子,知道永昌天子的心願。
永昌天子的心願其實並不是當皇爺,而是要給天下少田無地的貧苦農人謀一個活路,要給他們均田分地只有讓天底下的貧苦之農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天下才能人人安樂,國家才能長治久安。而天下豪傑之中,誰是永昌天子的同道,額們就和誰一起反了韃子的清廷!”
說着話,他又揚起馬鞭,先指了指自己的身邊的劉一虎,然後又指了指李來順,笑着道:“一虎,來順,你們說,現在誰和額們是同道。”
“西王!”劉一虎馬上明白了李自成的心思,“西王殿下正是額們的同道西王殿下還封了額當總兵!”
李來順也大聲道:“對,西王也封額當了總兵,還封了大師當國師!”
李自成哈哈大笑着對黃老太爺、黃植生道:“快起來吧.你們沒有投錯降!”
真沒有投錯降?
黃老太爺、黃植生心裡其實都明白,但現在只能陪着李自成一起表演,尷尬地爬了起來,黃老太爺還得自己把自己的話吞回去,笑着說:“認錯了,認錯了我真是老糊塗了!”
李自成笑着擺擺手:“上了年紀,老糊塗也正常沒什麼的!”
他又將目光轉向了黃植生,“你是黃知州對吧?”
“下官正是黃植生。”
李自成道:“西王要分田分地給澧州這裡的貧苦農戶你贊成還是反對?”
“贊成!我贊成!”黃植生哪裡敢說反對?
“我也贊成!”黃老太爺也毫不猶豫地說了贊成。
李自成笑道:“好啊,既然你們都贊成,那額們就馬上開始辦理吧澧州有多少土地,有多少田主,有多少民戶,你們都知道嗎?”
“知道.基本上都知道。”
黃植生當然不敢說不知道。
而且他就算說不知道,那也阻止不了李自成在澧州分田地了。因爲李自成自己已經在澧州當了二十年的高僧了,還能不知道澧州有多少大地主?
這些年澧州這邊的土豪劣紳,誰沒有被夾山寺那些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上門化過緣?
李自成接着又張開喉嚨,大聲宣佈:“澧州的父老鄉親們西王搞均田,是爲了逐韃虜、平天下!所以家裡有人從軍當兵,就能比別人多均一份田,而且當從軍當兵還有軍餉可以拿,將來立了軍功還可以再分得土地,還可以做官.想要多分田,想要當官當功臣的,都來當兵吧!有誰想當兵、打天下、多分田、做大官?”
“我想!”
“國師,我也想!”
“我要當大官,我要多分田!”
馬上就有人站出來了.而第一波站出來的,就是那位陳參將的手下,他們本來就是苦哈哈的綠營兵,現在換個主子繼續當兵,將來是不是有大官做先不說,馬上就能多分田卻是實實在在的。
澧州這邊在明末清初的大亂中遭難不重,所以人口比較多,土地也比較集中,會去當綠營兵的人,當然是沒有土地。
而有了土地,日子纔有奔頭嘛!
李自成看着這幾個面黃肌瘦的綠營兵,彷彿見到了當年投靠自己的明軍(他自己也幹過明軍),當時要給他們分土地,現在他說不定還是皇上!
“好!”想到這裡,李自成點點頭,“跟着額幹,馬上就給分田,多分田!”
“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均天下者,當從一縣一鄉一村者始,當從清田地、查戶口始。咱們馬上就要有三縣之地可以支配了,不要覺得地盤小,只要能經營好了,那就是咱們河內郡,咱們的集慶路。若要論起人口、貿易、田土,香山、新會、新寧三縣,更是遠超河內郡,不亞於集慶路的.”
在康熙十一年正月下旬,李自成開始在澧州分田分地的時候,已經將自己的“總部”從肇慶遷到澳門的王忠孝就開始進入了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的工作狂狀態。
他的“總部”可不僅是一個粵海關道,還包括精武學堂、維新學堂、天地會總舵、維新學會等等的附屬組織。
這一堆“組織”中的精武學堂、維新學堂、維新學會,原本都是依附在兩廣總督衙門下的。它們得靠着兩廣總督衙門的資助才能維持。
而在王忠孝奪取濠澳聖保祿城堡後,他已經有了支持這些學堂、學會的財力了。
一來,是有了濠澳這個海貿中心後,王忠孝就可以把粵海關道這個收錢的衙門給支楞起來了——濠澳這邊本來就有一批替葡萄牙總督府收稅的白皮或是混血稅官,都是精熟海關業務的,直接留用就行了。
二來,濠澳除了是貿易中心外,還是宗教和金融中心.其實貿易、宗教、金融是相輔相成的,因爲貿易有很大的流水,宗教有大量的“化緣收入”和什一稅收入,金融業正好爲這些“流水”和收入服務。
結果王忠孝一來,存在澳門總督府金庫和主教府金庫中的金銀和信貸憑證,全部都歸了粵海關道。王忠孝甚至收編了一下總督府金庫和主教府金庫的管理人員,直接辦了一個“南洋華僑銀行”!
除了張羅海關道和銀行的事務外,王忠孝就在精武學堂和維新學堂兩頭跑,忙着和底下的學員見面,忙着給兩所學堂中已經加入了天地會的骨幹們講革命道理。
他講得那些革命道理也不是來自後世馬大鬍子的大道理,就是黃宗羲、王夫之的道理。黃宗羲的道理是“原君”、“原臣”、“原法”,其實就是反對君主專制——要造反,當然得反對康熙這個君主了!要不然造哪門子反?
而王夫之的道理更加實在,就是三個字——均天下!其實就是均田地,把土地分給老百姓,讓老百姓可以安居樂業。道理不復雜,但是要做到卻不容易。
首先,要“均天下”就得有穩固的地盤,當流寇是沒有辦法均天下的。
均天下的道理其實不用王夫之這樣的大儒提出,李自成都懂!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當流寇,而好不容易有了穩固的根據地後,又急於爭奪天下,忽略了根據地建設,所以只有短暫的免賦,而沒有實行均田。因此李自成就沒有締造出一個龐大的,可以和他共命運的基層。一旦遭遇軍事上的慘敗,就沒有辦法源源不斷地從基層汲取力量和敵人持久抗衡。
其次,要“均天下”還得有一個得力的幹部集團要均田,就得先查田、查戶口,沒有得力的官吏,或官吏乾脆和地主士紳沆瀣一氣,這活也幹不了。
而在封建社會要幹成這事兒,就得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了,得有大批外來的官員去執行.自古,均他人田易,分自家田難嘛!
某個在大陸當中央的集團連減租減息都辦不到,跑到小島上去照樣三下五除二就把田均了!
早就知道這個理兒的王忠孝手底下就有一羣來自直隸和浙江的骨幹,而精武堂和維新學堂在兩廣招收的學生又是以肇慶、梧州兩府籍貫爲主。跑到廣府下面的香山、新寧、新會去均田,也算是均他人田。
第三,均田制要想順利開展,最好能有足夠的人口和荒地.有人才有均田的需求,而有荒地則可以讓均田運動開始時候的阻力沒那麼大。
而廣東沿海地區很巧,正好是人多、荒地也多.簡直就是開展均田分地的最佳地點!
王忠孝要不好好幹他一場,都對不起D在前世對他多年的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