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7、談心

啊,胃脹氣嗎。

康熙頓時很沮喪。

良妃叫他坐下揉肚子:“真的是胃脹氣,別想多了。”

康熙沉默了。

他早該知道胤禩沒有那麼容易來到這個世上。他和良妃不同,他沒有得到過他的愛,也沒有權力讓他原諒自己。

可是,說到底,不甘心。

他小聲的嘀咕着,看向良妃:“爲什麼……”

是啊,當初的她只有一次就有了。

話說到這裡他明白了,爲什麼會只有一次良妃就懷上了孩子。那或許並不是簡單的巧合,而是胤禩爲了保護她纔來到這個世上。

畢竟,有了皇裔的女人當然有活着的權力。

當初,他也是這樣才心軟放過她,並賞了她名份。或許,那並不是什麼心軟,而是他終於找到了藉口留住她的性命。

他其實愛她,他卻並不知道。或許應該這麼說,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只不過,這份愛他不要了。

康熙的心底涌上來很多情緒,很複雜,那種愛恨糾葛在一起挑動着他的心。

他愛她。這個事實如此簡單,可是他卻一直在迴避。

他留戀於她的美麗,震驚於她的剛強,折服於她的堅韌。卻迴避她的一切。

爲了自己的名聲,他迴避了她,他只能躲開她,他用不停的折磨來證明給別人看,他沒有愛上她,沒有一點點喜歡她。他也用這樣的方式安撫自己:放心吧,她那麼賤,你怎麼可能愛上她。

可是事實就是,他愛她。

他愛她,才容忍她一次次的反抗和叛逆。他愛她,纔會捨不得殺了她。他保護她的容貌,是爲了心裡的美好不被毀去,他保護她的性命,是因爲他希望她活着,她活着,他心裡會由衷的歡喜。

他對着她暴躁,是因爲他害怕。他越暴躁,越害怕。

他怕有一天會控制不住自己,變成順治那樣的人。

他不能變成昏君,變成一個被感情控制的瘋子。他不可能說出“朕之第一子”這種話,也不可能去做這種人。

皇帝是不需要愛情的,甚至也不需要感情。皇帝不可以有任何的弱點,更不可以和賤婢有什麼聯繫。

他把這種感情壓抑住了,壓了一輩子。一輩子都沒對良妃有什麼表白,也更不可能去承認這份感情。他知道他不需要,愛情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他從來不覺得重要,況且,身爲皇帝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會比權力重要。

他很容易就做出了選擇。

可是現在突然之間,他明白了。

他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她,哪怕看到她心情會很暴躁也會很想見到她。是因爲他愛她。他愛她,因爲其實她和他很像。

她的桀驁不馴,她的勇敢剛強,她的百折不撓,都是他的性子。

可是他們之間又不一樣。

他爲天下割捨了他自己,變成一個忘情棄愛的怪物,他爲天下深藏了自己作爲人的性質,去變成高高在上的神。

人生的路無論有多長,他只有一個人獨自行走。

告別親人,也不可能有朋友,不管怎麼樣,都是孤單的。

身爲賤奴的良妃卻又憑什麼那麼狂妄?

所以他看不慣,他打她,因爲他其實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經鮮活的自己。

曾幾何時,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他抗拒麻木,抗拒冷漠。可是在現實中卻撞得頭破血流。

沒有人知道,他鮮活的心變得麻木無比經歷了什麼樣的磨練。

那是爲了天下付出的代價,不管他情願與否都已經發生了。可是他也會累,也會難過和絕望。

這種感覺不會有人知道。

可是他知道,她會知道。

皇帝與賤奴,他們的人生路註定都是孤單的。他們都註定不可能會有人願意親近。

所以,他選擇改造她,選擇教會她人生的殘酷,可是每一次在折磨她時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他會欽佩她,會心疼她,因爲那本是在心疼同樣被折磨的自己。

她是他心上的一道傷,一道已經劃到了骨頭的傷,即便癒合了,也會疼得想死。

他曾經無數次慶幸過他控制了自己。他沒有被混亂的心情左右,去做出違背聖君準則的事情來。爲此,他嚴格的規範自己也控制着她。他不允許她做出一點點狐媚的事情,一旦有,他就打她。沒有,他也打她,因爲他恨她不肯爲他花心思。

不管找到什麼理由,他都可以打她,沒有,他當然也可以。然而有了藉口,他會顯得更光明正大。

他打了她很多很多遍,渴盼她消失掉,這樣他就不會再忍受心靈的折磨。可是她真的快要死掉的時候,他又捨不得。

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他自己放棄了的人生。他是皇帝,可是跟囚犯相比沒有什麼不同。

她有的,都是他不能選的。

她狂野,叛逆,不屈。無論遇到怎樣的折磨都堅持自己,她不會爲了討好他而改變,也不會像別的妃子那樣貪圖他賞賜下來的東西。

名份富貴在她眼裡是狗屎。

她是那麼的鮮亮,像燃燒的太陽。她是那麼的柔媚,像皎潔的月亮。

這就是她。他放不開,忘不了,舍不下。

可他也恨她。他好恨她。他恨她爲什麼不肯愛他。他敢說,如果當初她愛他,他會讓她好過很多,最起碼,他不會再不停的揍她了。

而現實是,她終於也沒能堅持到最後。

她終於還是對酷刑屈服了。她終於還是對反抗厭倦了。

而他也變了。

他放棄了,他放棄了起先那麼灼熱的心情,而只把她當成一般的獵物。心裡很清楚的知道,是他把她變成這樣的。卻完全不覺得是自己的錯。

他會嘲諷她,會折磨她,但不會再把同樣多的關注留給她。

因爲她已經不再值得了。

他對她恢復了冷漠,他也習慣了這種冷漠。他想,她是不會對此有什麼異議的。他賞賜她活着,都已經是最大的恩典。

一個賤奴,終究也只是一個賤奴。不管她有多麼的抗拒,他都會強迫她賤。

沒有人能反抗命運。他就是她的命運。

而當下,他才明白,被冷待是多麼的痛苦。親身體驗的時候,也會不想忍耐,而只想不停的反抗這種痛苦。

這種心情,和實力沒有關係。

只是想要證明:不賤。

只是這樣,就值得一直堅持,一直抗爭下去。

這種堅持是最可貴的東西。

可是當初的他卻把它抹得沒有了痕跡。

他多麼殘忍又無情。

現在,是輪到自己來品嚐痛苦的時候了。就算他自我安慰的想,受到冷待的同時也提高了安全,至少,那些妃子和太皇太后都不來找他的麻煩,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沒有任何人把他心上是什麼滋味。

良妃看着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覺得很好笑:“至少還有蘇麻喇姑在乎你。”

“不,她不一樣。”康熙立刻說:“她不能代替你。”

他可以放棄別人,他不能放棄她。

那種感情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是和生命相聯的。他還記得。他們就是一個人。

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同樣的,他的痛苦他也希望她能明白。

當皇帝其實很不容易,要放棄的東西太多了。他知道她正在放棄從前的很多個性。她的不屈倔強,都得爲了適應現實而改變。

這是無奈的,她在適應他身份的同時,也在跟這種無奈作鬥爭。

他應該幫她,也應該體諒她。

他們應該互相攙扶着走下去。

康熙眨着眼睛,心裡涌上來一陣暖流。

他張手抱住她,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今晚來暢音閣找我吧。我等你。”

他們應該有第二次的親近,來迎接他們的孩子。

夜晚,暢音閣。

天剛黑的時候,康熙便來了。和上回一樣,這兒沒有看守。

他提燈到了二樓,不知不覺的睡着了。

睡夢中,他又一次的夢見了良妃。

他夢見了前世的她。他看到她坐倒在地上,而他很暴躁的在踢她。

夢裡的內容曾經發生過。

看場面他想起來了。那是還不知道她有了孩子的時候。他卻忘了她爲什麼得罪了他。

他踢得很狠,良妃的腿上被踢了好多好多的印子。她歪倒在那兒沒有反抗,卻用胳膊交叉着擋住了肚子。

看來,她是知道的。

她悄悄的這麼做,卻指望他不知道。

康熙尖刺的一痛,醒了。

他爬起來。

長廊的那一頭,良妃正走過來。

她穿着月白色的長褂,淡淡的顏色和這夜幕融爲了一體。

她的臉上很冷淡,就像他看到的無數回那樣的冷。然而,等到她越來越近的時候,他看見她提着燈籠的手越來越緊了。

他知道,這裡是她的傷心之地。

可是,那些傷口不去直面它,就永遠也不能癒合。

他沉默着讓開了位置,讓她坐在他的身邊。

良妃坐得遠遠的,他便主動靠過去。

他把她的燈安置好了,讓燈火照清楚他們的臉。

今夜,他想先和她談談過去。

良妃一聽,眉頭立刻便皺了起來:“沒什麼好說的。”

有的,當然有的。

他要解開她的心結。

那麼就從他們的相見開始吧。

康熙想着想着笑起來,似乎心裡感覺到了甜蜜:“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姑姑的畫像果然不是騙人的。”

他年少時期看到的畫兒,有很多的人都看過,可是他卻不相信。

他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那樣的人,凝聚着他嚮往的所有的寧靜和美好。

直到他看見她,他看到她那張令人瘋狂的臉。

他幾乎是立刻就動心了,可是,這麼可恥的事情,他當然也沒有跟別人說過。

良妃聽到這兒冷冷笑起來:“白癡纔信。”

康熙溫和的笑了笑,伸手把帶過來的畫卷打開:“給。”

這不是原來的,是他抽空畫的,他答應過她的話做到了。

良妃看着這幅畫,頓時沒有了聲音。

康熙看着她的眼睛紅起來,輕聲道:“我那時就在想,太可惜了。”

良妃太可惜了。如果她不是阿布鼐的女兒,他會寵愛她的。

可是,說到底,謀反也不是她的錯。她只是被連累了。

太可惜了。

康熙伸出手來,在良妃的眼淚墜下前抹去了它,以免弄髒了畫卷。

那一瞬,他發現他的指尖都是燙的。

他又繼續說下去:“可是我只能對你兇,因爲我害怕。我害怕你知道我愛上了你。我害怕你會利用我,你會利用我的愛對我提出要求。我害怕我會忍不住照辦,我害怕爲了愛你而瘋狂。我不能去做千古的昏君,我不能變成像汗阿瑪那樣的男人。我怕你,我討厭你。我恨你,你讓我愛上你。你只是一個賤婦,你憑什麼有這樣的能力?”

帝王的愛太可怕了。它會任性到沒有極限,它會迸發最強大的力量,造成最慘烈的後果。

順治就是最好的例子。

康熙不會也不能走那樣的路,他要做千古一帝。而最終他也做到了。

埋藏他對她的全部感情,不捨和憐憫,這就是他的代價。

她的血淚,她一生的卑賤,她受到的所有痛苦和折磨,這就是她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