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突然扯上《詩經》了?康熙想起納蘭性德,笑了一笑:“既醉以酒,爾餚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惠妃頓住了。她並不是很好漢學,不過是因爲皇帝從前老和納蘭性德念叼,她爲了討好皇帝纔去學的。可是這賤婢憑什麼也這麼博學?他不該是這樣的人啊。
康熙挑起眉頭,拿滿是“皇帝教得”眼神看她。
惠妃掐緊帕子,悶哼一聲。不理他了。
這一個個的問題,真讓人有一種舌戰羣儒之感。可惜這些女人並不是什麼大儒,不過是繡花枕頭。任她們多麼刁鑽,都沒什麼難的。
問得越來越超出了女則的範圍。康熙還是淡淡的微笑。
佟貴妃已經氣得不行了。
“我叫你背女則,你說的這是什麼東西!”
她撕破了臉皮,也不管難看不難看,彷彿這都是康熙的錯,是康熙帶跑了妃子們,教她們問出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不是她們爲難他。
衆妃突然反應過來。對,她們要問他不知道的,再以不守規矩來處罰他。這是一開始就商量好的,怎麼能跑題呢。
可是她們都已經詞窮了,該怎麼辦?
佟貴妃看了看始終空着的一個秀墩。那是成妃的位子,她到現在還沒有來。如果她們還不動手,恐怕等這個女人一到,就沒有什麼機會了。
成妃現在也是受寵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康熙的半個主子。她們不能明擺着踩她的臉。
她們要打康熙,就得趁早把氛圍搞起來纔對。
還剩德妃和僖嬪沒有問過。
佟貴妃只把目光投向了德妃。德妃從進來到現在一直低着頭,神情懨懨的,誰知道她是真有病還是裝的。如果她以爲這麼就可以躲過去,那可就不能如了她的願。
“德妃妹妹有什麼想說的嗎。”這話一起,也有許多人附和。
在座的人裡,若說出身差的,德妃也算一個。畢竟,她是包衣奴才,也是爬牀上來的。
漢學,她應該是不懂的吧。
衆妃就這麼擠兌着她,看她怎麼辦。
這個時候,康熙突然嘆了口氣。
他不是捨不得德妃吃苦,而是爲她們可悲。她們的人生,除了爭寵就沒有別的意義了。這些女人,她們自己卻不知道。
這口氣把衆妃的神思拉了回來。她們當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她們還輪不到一個賤婢來可憐。
僖嬪走過去,一腳踏在他的腿上:“都是你這賤婢鬧的,誰許你這麼張狂了?貴妃娘娘說得沒錯,叫你背女則你背得是啥。你還有沒有把貴妃娘娘放在眼裡?”
胡說八道到這一步的,真有才。
栽贓陷害就是後宮的常態麼。
瞭解了。
康熙微微一笑,露出整齊的皓齒:“我看了幾頁,沒有全都看完。僖主兒若是考我,我是答不全的。不過,你們既然考我,在座的每位娘娘對女則都是倒背如流的吧。”
好極了。藉口送上門來了。
妃子們如願的笑了,齊聲道:“當然。”
又到了一起打他的時候了。他不可能還敢和她們硬碰硬的。
他輕蔑的一笑道:“那就是了,這卷書於我並無一用。我可沒有野心當皇后。”
這是長孫皇后教導後宮女子的書。書中樹立的規範也是以一個皇后的日常作爲準則的。
可以算是她的自傳。
康熙這麼說,呵呵。
誰都知道皇帝現在並沒有立後。她們都是倒背如流,那不就是都想當皇后麼。
雖然,這是每個人的夢想,誰都知道彼此所想,可誰會大庭廣衆的說出來?
被揭穿的妃子們頓時面紅耳赤。
僖嬪索性又踹了一腳:“你這妖孽敢胡言亂語不成?”
康熙輕輕一讓,她就要摔下去了。這時候,康熙才笑着迴應道:“謝謝僖主兒賞賜。不過,這踹人的功夫您得再練練。”他不再理她,又感謝了一遍妃子們:“多謝主位們的關愛,你們的教誨奴婢都記住了。到了晚上若皇上問起,奴婢絕不欺瞞。”
說罷,他越發傲然的一笑,起身出去了。
暢音閣。
快三更了。
康熙正準備要走的時候,突然看到樓下有燈火搖動起來。
他一陣驚喜,蹭蹭的就下了樓。
接過良妃的燈籠,他迎着她上來。
良妃臉上淡淡的,另一隻手裡還提了食盒。
康熙一愣。
他沒有想她會心有靈犀的帶了吃的來。因爲他也帶了,只不過因爲時間太久,飯菜已經涼了。
他在這裡等她是因爲,只有在這裡他們纔會有真正契合的心情。
所以他來試試看,他又成功了。
良妃走到戲臺那邊把食盒放下。
康熙陪着她用完了夜宵,收好碗筷。他的動作很熟練,已經是習以爲常。
良妃看了他一眼。
他把食盒推到一邊,拿着帕子幫她抹手。
說是照顧也好,伺候也好,他已經不在意了。
良妃有點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認真的看了她一會兒,動作更輕柔了。
他已經很會看她的臉色了。
看見面前的臉,良妃用力的掐了一下。
很疼,康熙沒有動。
良妃頓時斷定,是真的,不是在做夢。
她爲什麼要到這兒來呢。也不過是爲了一個夢而已。昨夜的夢裡看見一個三歲的皇阿哥朝着她跑過來抱着她親她的臉。她身上的裝束是在寧壽宮的當差的時候。她記得當初並沒有親眼見到他,只撿了一隻他跑掉的鞋子。所以她不能確定那小孩子是不是胤禩的小時候。因爲,她沒有見過他那麼小的時候。前世她第一次見他,胤禩已經十歲了。
而現在,她也不敢問康熙。
這個夢挺好的,別問,問了不是,自己心裡難受。
因爲他,她看向康熙的眼神也有些不對了。
在冷漠中還有一點不可言說的期待。
康熙驚喜的眨動着眼睛。他確定他沒有看錯。這是上回他們分開之後,她第一次有了他想看見的情緒。
他抹去她掌心的汗,輕聲問道:“你有什麼想問的?”
沒有。
良妃搖了下頭,卻想起另一件事。聲音高了一點:“你有什麼想問的?”
康熙笑了。
他們最近總是這樣,經常會說出一樣的話來。
今早他在景仁宮受訓時,成妃沒有來,他知道是良妃安排的,目的就是爲了看看他對昔日妃子們的態度。如果連一班妃子都對付不了,那他也太差勁了。
上回他忍她們是爲了還債。
她們的債,讓她們打他一頓就足夠還清了。
他欠良妃的卻是不同。
那是要用一輩子來還的。需要細膩的耐心和長久的愛。
所以這次忍她們其實是她的要求,他感覺到了,他也做到了。
不管她有什麼要求,不管是否合理,他都聽她的。
康熙維持一個姿勢太久了,手有點僵,他伸伸腿,有意把傷露出來。
良妃掃了一眼:“活該。”
康熙厚臉皮的笑:“嗯。”
他不生氣,他反而要對她更好。
他想起了以前親手給太皇太后按摩的時候。
如今該是這樣照顧她了。他繞到了良妃的身後摸住了雙肩,輕輕的揉捏起來。
良妃突然間繃緊了,等他揉了一陣子才放鬆下來。他對她溫柔的時候她總會很緊張,因爲在過去的記憶裡,每當他這樣就是要讓她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康熙疼惜的更加放輕了手指,忍着身上的疼痛繼續着。
他的愛都在這些細節裡,他相信良妃能看見,未來的胤禩也會感應到的。
不知過了多久,良妃的眉頭才舒展開來,臉上也好看多了。康熙頓時感到一顆心也跟着寧靜下來,這時候,他聽到她在輕聲的說:
“蘇麻喇姑來找過我談你的出路。”
蘇麻喇姑雖然嘴上說討厭他,可是實際上還是很在乎的。
不管康熙的作法有多麼的不招人待見,她都希望他活着。她可憐他。
她以爲,把康熙調離良妃的身旁,不再招惹太皇太后生氣,定然就能保全他的性命了。
只不過,他以後和良妃也再沒可能了。
康熙愣住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可以安全活下來。離開良妃,他會有新的機會。
可是,這不是他要選的路。
他必須和良妃在一起。
良妃轉眸看他:“怎麼,你倒不怕傷她們的心了,你也不想找回身份了?我是不是該再把你扔到內衛的手裡,讓他們再練練你的心。你整天都在想胤禩胤禩,他對你來說是什麼,救命的稻草嗎?”
居然跑去求子,多滑稽。
康熙尷尬的頓住了。
他一直在跟良妃說請她對太皇太后好一點,可現在卻是他在和太皇太后作對。
可是他沒有忘記他答應過良妃什麼。
他要和他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離開。
他溫柔的笑着,試圖把臉上的苦澀抹去:“我想胤禩,是因爲你愛他。我知道你很愛他。我每天都會去的,不管你怎麼想。”
他已經是這樣了,還怎麼跟太皇太后說他不是賤婢?
就算到了這麼悲慘的地步,尊嚴也很重要不是嗎。更何況,他需要考慮的不是隻有一樣東西。
良妃看着他臉上的表情:“選好了?”
康熙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們並不只是迎接到胤禩到這個世界上來,他要付出的代價還很多很多。
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良妃擡手把他的臉撥到了一邊。
他這麼熱情的看着她,她不喜歡。
今天良妃和蘇麻喇姑談論的時候,良妃聽她說了康熙不少的好話,這使得她重新考慮他們以後的路。
也許,她真的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
她或許真的應該試試相信他一次。
爲了達成目的,她也有些必須要拜託他人的事情。
那麼,今夜好好過吧。
良妃放鬆的閉上了眼睛,一言不發。
康熙默默的吹熄了兩盞燈籠,身體靠了上來。
當綿軟的脣接近的時候,良妃淡漠的嘆了一聲。
康熙小心翼翼的親了上去,心裡一片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