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冷雨,關客慢慢走回家中。好多天沒有一個囫圇覺了,頭腦昏昏沉沉地,像是宿醉的人,搖搖擺擺地走在大街上。一輛車飛速地駛近,濺起一連串水花。關客渾然不覺,繼續橫走過柏油馬路,那慢悠悠的步調,像是一個老人在悠閒地散着步。
車手瘋狂地按着喇叭,很長很長地“嘀”聲迴盪在寂寥的雨夜裡,試圖驚退前方的行人。
尖銳刺耳地喇叭聲進入了關客的左耳,又從右耳穿了出去。他有如一具行屍走肉,拖着沉重的身體向前行。
車離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喇叭聲也越來越尖銳,可是前面的人似乎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車手氣急敗壞地瘋狂踩着剎車閘門,紅色轎車的四個輪子瞬間停止了轉動,在雨夜的柏油路上劃過了一道長長的印跡。輪胎與地面間的摩擦聲比剛纔的喇叭聲還要尖銳,那聲音彷彿能刺透人的耳膜。
紅色轎車撞在了關客的身上,他踉蹌了一下,復又站穩,繼續前行。
轎車的性能很好,剎車靈敏,有效,所以撞在關客時的速度已經快要降到了0。
車手是個油膩的中年人,此刻搖開車窗,對着關客破口大罵:“你是聾子,還是啞巴?沒看見車過來了麼?不知道閃避嗎?想死就找別的地方,別妨礙到別人。這年頭瘋子可真多。”
如果剛纔被車撞到,或許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吧。關客默默地想着。他的眼睛由於睏倦半閉半合,意識也是處於半清醒的狀態。
人越在消極痛苦的時候,越喜歡回憶往事,關客也不例外。滴滴的冷雨敲打在他的頭上,衣服上,也敲打在他的心頭。
很多年前,也是一個寂寥的雨夜,凌晨四點鐘的天空,外面還是黑沉沉的一片。爸爸媽媽在外面和別人談生意,說是今晚要回來。關客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童,他緊緊握着伯伯粗糙而溫暖的大手,坐在屋檐下聽着雨,等候着爸媽的歸來。
“伯伯,快要到清晨了,爲什麼天還沒有亮啊?”
伯伯拿着一瓶劣質白酒,望着空中的某處在出神。聽到關客的發問,他扭開白酒瓶蓋,瓶口對着嘴,仰頭喝了一口白酒,方纔緩緩說道:“也許是雲太多太厚了吧。”
“雲連太陽都能遮住嗎?”
“別看雲輕飄飄的,聚地多了也是能遮擋住太陽的。”
“伯伯,你喝的是什麼?我能喝麼?”小關客的雙手就要去拿伯伯手中的白酒。
伯伯將酒舉高,確保關客無法夠到酒瓶,方纔說道:“不行,你還太小。小孩子喝酒,對身體不好。”
“那大人喝酒就對身體很好了嗎?”在小孩子的眼中,不是黑的就是白的,他們的想法很簡單,思維很單純,喜歡孩子的大人們,大多都是因爲這一點。
伯伯笑了笑:“等到長大以後你就知道了。”
關客噘着嘴,心想,爲什麼每個大人都會說這樣的話呢?真令人討厭。
遠方的蒼穹中透出了一絲光,朦朧間有兩道人影像這邊走來。
“爸爸,媽媽!”關客離得老遠就認出了他們。
伯伯拉起他的小手,站在屋檐下準備迎接。
在手與手接觸的剎那,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關客的腦海中出現了這樣一副畫面。
大廳的正中央是溼漉漉的草蓆,伯伯閉着雙眼躺在上面,面頰瘦小,顴骨兩邊全部凹了進去,滿臉的皺紋像是老槐樹皮。伯伯的灰白頭像放在一張桌子上,陸陸續續有客人進來瞻仰遺容。
小關客跪在伯伯的頭前,不哭不笑,他呆呆地望着伯伯蒼老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麼。
姑姑,大姨,還有爸爸,還有其他不知道應該喊什麼的親戚,他們的臉上似乎蒙着一層陰鬱的光,給燈火搖曳的昏暗室內更增添了幾分悽然之意。
爸爸在伯伯的頭前鋪了一層草墊,第一個跪在上面磕了一個頭。有爸爸帶頭,後面的人也跟着過來給伯伯叩頭。
一個女人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接着便是其他女人抽泣不止的聲音。這個時候我反而覺得好受多了,剛纔寂靜,陰鬱,燭火搖曳的廳堂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畫面漸漸被一片白色的光芒掩蓋,關客再次聽到了清晰的雨聲,看見了遠方的爸爸媽媽和天邊厚重的雲層。
他轉過臉,望着伯伯蒼老的臉,問道:“伯伯,你會死嗎?”
伯伯拿着酒瓶的手停頓了一下,說道:“會的。”
關客的眼神瞬間暗淡下來。
伯伯摸了摸關客的頭,說道:“人誰不死,只是早晚而已。”
十天之後,伯伯靜靜地躺在了廳堂的草墊上,一張大桌子擺放在廳堂前,上面是伯伯的遺像,周圍整齊地擺放着蒼白的蠟燭。
爸爸看着關客跪得太久,便拉他起來,小聲地問道:“想什麼呢?”
關客的眼神還是呆呆地:“我前些天就看見伯伯躺在草墊上,房子裡的場景和我看見的一模一樣。”
爸爸以爲他和伯伯的感情很好,伯伯突然的逝去打擊到了他,他纔會有這樣的胡言亂語,便安慰着說:“伯伯去了遙遠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有,比我們這裡舒服着呢!”
關客不言不語,還是呆呆地望着伯伯的臉。
在這之後,他常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有一次在院子中玩,他用手觸摸正在辛苦搬運一粒米的螞蟻,便看見了它被一隻大腳踩死的命運。那隻腳穿着粉紅的鞋,頭部還有一個萌萌的卡通人物,那是隔壁鄰居家小女孩的鞋。
粉紅的鞋在螞蟻的身上碾過來碾過去,螞蟻痛苦着,掙扎着,似乎吶喊出了聲。關客同樣痛苦着,彷彿有萬千斤重的石頭壓在他的身上。螞蟻最後終於不再掙扎,頭與身軀分離,躺在黑色的土地上看不分明。
關客清醒過來時已是滿頭的大汗。他來到了隔壁鄰居的家,勸說小女孩不要踩螞蟻。
小女孩把嘴一撅,揚着頭說:“我偏不。”她踩着那隻粉紅的小鞋,根據關客告訴她的話,很快找到了那隻螞蟻,當着他的面,左一下,右一下,將螞蟻慢慢碾死。
關客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頭腦一陣陣發暈,全身使不上力氣,搖搖晃晃間眼看就要坐倒在地上,小女孩上前扶住了他:“你怎麼了,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關客碰到了小女孩肥胖可愛的小手,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另一副畫面。好幾個男人圍住了長大以後的她,各個臉上都是憤恨之色。他們的衣着各異,有的身穿最時尚的潮牌,有的身穿筆挺的西服,有的隨意穿着休閒服,明顯來自各行各業。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是各行各業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小女孩已經變成了一個臉蛋漂亮,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倚在牆壁上,柔弱地看着圍着他的男人們,低低地祈求着放過他。
男人們聽到她的祈求,或鄙夷,或不屑,或厭惡。穿着筆挺西服的男人手一招,衆人紛紛對牆角的女人拳打腳踢......
關客躺在牀上,眼睛慢慢移到牀邊,盯視着小女孩的臉:“悠悠,以後長大了做個獨身主義者吧,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悠悠撲哧一笑:“你長大以後不也是一個男人嗎?”
關客並沒有和她開玩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悠悠說:“好啦,好啦,不要那麼看着我,長大以後都聽你的。”然而這句話只是安慰他而已,在關客大三的時候,悠悠還是招惹了許多男人,在一個陰暗,下着小雨的夜裡,衆多被她欺騙了感情的男人一擁而上,將她活活打死了。
關客被邀請參加她的葬禮,他並沒有去,因爲去了以後他會責怪自己,爲什麼沒有勸住她呢?他只是遙遙看着她的墓碑,呢喃着:“你爲什麼不聽我的勸呢?”
從小到大,關客看到了許多別人未曾看到的事情,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都一一發生了。當他把自己的能力告訴夥伴時,夥伴們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個怪物。漸漸地他學會了緘默,當別人在遊樂場中玩耍時,他在牆角下數着搬家的螞蟻;當別的孩子互相抄襲作業時,他獨自做着自己的作業......
關客還記得另一件小事,他曾對一個小男孩說:“你家的浴室漫了,快回家去把它關了。”小男孩半信半疑,放學後回到家時特意往浴室裡望了一眼,地下的水到處流淌,已經快要過了門檻,漫到大廳裡去了。小男孩的爸爸媽媽這幾天外出,臨走時爸爸習慣性地打開了熱水器的開關,才導致浴室裡有“水漫金山”的景象。小男孩不會關熱水器,請了鄰居才使得熱水器的管道不在流水。
從那一天開始,學校裡的男同學,女同學,還有一些年輕的老師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這種眼神中包含着恐懼。
他於是轉了學,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學業。但是好景不長,他發現學校裡的人又會用那種包含着恐懼的眼神看着他,他不得不再次轉學。
長達九年的學習中,他已不知轉了多少學校,有過多少陌生的同桌。反反覆覆的轉學中,他學到了一個道理,如果不想看到別人的未來,就不要輕易地觸碰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