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舟揮手,讓那護衛把刀收起,才冷聲對劉兆豐說道:“劉大人想來也聽過一句話,叫妻賢夫禍少。看剛纔的情形,您還得對您的夫人多上上心纔好。類似今天這樣的情形,若是再次發生,只怕會給你劉家甚至很多人家招致大禍。”
劉兆豐聽得額頭冒汗,拱手連道“得罪”。
看來他還真的不太瞭解自家娘子,一直以爲若水是個婉約嫺靜的知禮女子,沒想到她也有固執驕縱的一面。他的確要和自家娘子好好說說了,關於岳父的真實身份,要慎重對待,決不能掉以輕心。
還有娘子對她長姐和母親的看法,那是實實的要不得。張口就辱罵人家一國國母,這是要掉腦袋的。就算若水是域主的女兒,域主也絕不會容忍自己女兒這麼無禮、沒教養。
劉兆豐瞄了葉子舟夫婦一眼。若水還說人家大小姐身份低賤,就目前爲止,外界掌握的消息,北域之主只有一個女兒,就是這位大小姐,人家是北域唯一的公主。
而若水,只怕張六爺離京時,若水選擇留下,就被六爺視爲放棄北域公主身份了。當時他們以爲沒跟六爺離京,是撿了一條命。豈不知,他們的選擇,就是放棄了一場天大的富貴。
桌子被轟然拍碎,大帳的侍從們自然聽到動靜,連忙進來收拾。把殘破桌案的斷腿碎渣清理下去,又換上新的桌椅。
若雲見若水被那柄鋼刀嚇得臉色蒼白,直到現在身體還在瑟瑟發抖,不由得心下不忍。終究是自己的妹妹,看着也着實的可憐。
若雲緩和了臉色,坐回椅子上。雖然臉色有所緩解,卻不能原諒她出口辱罵母親,也不願意再和她說話。
葉子舟神情莫名,但還是依足禮節請劉兆豐坐回原位,又閒話幾句。得知他們來大集採購給雙方長輩的節禮,就把管事叫進來,低聲吩咐幾句。
不多會兒功夫,管事捧着幾個匣子進來。
葉子舟對劉兆豐說道:“這次見面也是突然,我們沒什麼準備。既然劉大人要給家裡長輩置辦節禮,正好撿這裡有的東西拿了幾樣,算作阿雲這個地主對多年不見的故人的饋贈。這是幾樣藥材,選的都是極品,每樣雙份,望劉大人笑納。”
劉兆豐連忙站起:“葉大俠客氣了。多謝葉大俠和大小姐好意,節禮我們已經備齊,您這些東西貴重,我們實在是受之有愧。”
葉子舟笑道:“你我這是初次見面,阿雲又年長於尊夫人,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劉大人就不要客氣了。外面還準備了幾張上好皮料,北地嚴寒,劉大人和家人可以做幾件禦寒的衣物,也算是阿雲對尊夫人和家裡孩子的一片心意。”
“天色不早,我們也不留您兩位了。東西有點多,我會派人暗中護送你們到帝國邊境。”
人家北域的駙馬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劉兆豐也就不好再拒絕,只得稱謝收下。
雙方告別時,葉子舟再次叮囑劉兆豐:“劉大人,我們域主的身份是否告知京城,劉大人還是要慎重對待。雖然以北域現如今的實力,帝國朝廷不見得會把你們和湖州張家怎樣,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穩妥爲主吧。”
劉兆豐連連稱是,雙方纔鄭重告別。若雲只跟在葉子舟身邊,對兩人點頭致意,目送若水夫婦登上馬車,依然沒開口說話。
而若水,直到離開,也再沒有勇氣開口問懷志如今在哪裡。
…………
三年之後的新年,北域給周邊鄰國遞交國書。北域之主正式稱帝,定國號爲“北域”,年號武德。
帝國朝廷得到北域的國書,已經出了正月。
張承志帶着這個消息回到家,沒進後宅,直接回到書房坐下。
身邊的長隨把茶端上來,張承志擺擺手,說道:“退下吧,我想安靜一會兒,不要讓人進來打擾。”
張承志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他思前想後的猶豫半晌,不由得自嘲一笑。他已經忘了,他的母親早已經和父親和離,他應該說,要不要把父親已經是帝王的消息告訴他的生母。
當時,他那麼堅決的主張和母親留下,怎麼也沒想到父親其實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一份潑天的富貴就擺在北域,他卻錯失了機會。
昨天,他剛被上官無端斥責,今天就收到了父親在北域稱帝的消息,這是多麼諷刺。上官做錯了事情,不但可以全部推到他的頭上,還能義正詞嚴的當衆斥責他。而他,爲了保住現在的職位,爲了以後能夠平穩升遷,不得不忍下來。還要誠心誠意的認錯,表示一定吸取教訓,絕不再犯。
誰讓他只是一個從七品的小官,而且沒有後臺呢。如果他是皇帝的兒子,誰敢如此對他?
張承志嘴角自嘲的笑意更加苦澀。這麼多年,他一心聽母親的話,考取功名,想着依靠外祖父的勢力做官、升官,讓張家在他手裡成爲官宦之家。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他從屢次降職的姚府表兄弟嘴裡,從姚府的柳姨娘口中,從父親的幾個故友那裡知道,外祖父的升遷,真的是從母親嫁給父親之後開始的。他的母親姚氏所說的姚家的輝煌,在沒有了父親之後,再也維持不住。
可笑母親,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沒有了父親,不但母親不是什麼名門閨秀,就連她一心依託的姚家,也只是京城衆多官員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張承志用力抹了抹臉,,可心裡的苦澀卻怎麼也抹不去。
當年,在侍郎府的烘托下,在父親強有力的能力籠罩下,母親真的很像一個貴婦。這個有着貴婦身份的母親的說教,把他和若水害了。
真的把他們害了。
他和若水真的以爲父親只是一個不入流的、身份低賤的商人,決不能和身爲侍郎的外祖家相提並論。當年,父親還煞費苦心的把他送到湖州,讓祖母教養他,可他卻一點兒也沒接受祖母的教導,一心只想做官,擡高身份,不與商人爲伍。
幾年前,祖母和四伯父一家已經下落不明。很顯然,他們的下落不明和父親當年在災荒中失蹤是一樣的。他們去了北域,如今已經是太后和王爺。
張承志呆呆的盯着面前的茶壺、茶盞,想着後宅的母親。北域已經立楊氏爲皇后,不知母親知道她錯失皇后之位,會是怎樣的表情。呵呵,也有可能,母親根本就不具備做北域皇后的資格和人品,就算跟着父親去了北域,也沒資格做一國之母。
沒有父親提供用度,母親的日子大不如前。她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隨意添加首飾,不重樣的穿最好料子的衣物。就是生再大的氣,也不敢隨意砸東西了。
而且,自己考上進士,並沒有給母親帶來她想象的尊榮。母親這才知道,原來八九品的官員,雖然是天下衆多讀書人傾盡畢生精力也難已達到的位置,但是對於張六爺的妻子來說,根本就看不見絲毫優越之處。
母親手裡有些銀子,但要給他娶妻,給若水置辦嫁妝,要給他的官場鋪路,還給外祖家孝敬了不少。母親在家務的操持中,也開始計較起來,很多下人都被髮賣,她再不復過去那樣的風華闊綽,就是一個家境還算殷實的普通婦人,一個從七品小官的母親。
至於母親想的誥命夫人、受人敬仰的官太太那些,距離他、距離母親遙不可及。
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若水,若妹婿劉兆豐調任之際,他們夫婦曾抽空回來過一次。那次,若水對若雲的境況百般嫉恨,說的都是若雲身份低賤,是同房丫頭所生,不配享有那樣的尊榮。
豈不知,雖然若雲是庶出的身份,但若雲身邊的楊冬兒和他們的母親姚氏,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的人。當年父親曾經很認真的對他解釋過楊姨娘的不凡,但他不願意相信,母親和若水也不願意相信。
直到父親和楊姨娘在帝國的境內消失,張家的生意被別家接手,他才漸漸從人們的言談中知道,張家生意中的內涵竟然那樣驚人。甚至那些爆竹作坊,裡面的章程複雜的讓人受不了,就算接管了買賣,也沒人能控制裡面嚴謹的工序。各個爆竹作坊換了東家、換了管事之後,事故連連。最嚴重的那次,燒燬了整條街,直接導致爆竹生意運行不下去,全部關張。
那些買賣都出自楊姨娘之手,跟着這樣的楊姨娘,若雲怎麼會平凡?怎麼可能享受不到尊榮?
如今的邊境大集享譽周邊幾國,那就是他曾經的庶妹,如今的北域大公主張若雲一手做起來的事業。也許只要願意跟着楊姨娘,願意接受楊姨娘的指導,就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吧。
如果若水知道父親稱帝,是不是會更加懊悔、痛心疾首?卻又像母親一樣,沒想過到底是因爲什麼,讓她們丟失了那麼多。
書房外面傳來長隨試探的聲音:“大爺,大奶奶派人來,請您回去用晚飯。”
“知道了。”張承志答應一聲,收斂起諸多不平心緒,緩緩邁步,去後院吃飯。他們現如今可不比過去,那裡用得起那麼多下人,設置那麼多廚房,用那麼多的院子。從他的書房到慈儀院,也不過短短的一段路。
走進慈儀院,也就是過去的萱馨園的廳堂。
只見燈燭照耀下,已顯老態母親被孫兒逗得笑聲不斷,妻子微笑着指點丫頭擺飯,大女兒則給祖母放置碗碟筷子。一家人在一起的氛圍,竟然也溫馨安然。
張承志心裡莫名的安穩下來,就這樣吧,這樣子就挺好。至於北域的事情,若是能瞞,就瞞母親一輩子好了,那註定是不屬於他們的繁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