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坐在我面前, 沉默而淡定。我卻像個藏了贓物的小偷,侷促不安。
一陣寒暄之後,相對無語, 周圍的安靜更突顯了我的尷尬。
最後, 還是他開了口:“灝玥公子, 此番登門拜訪, 實有一事相求。”
我心裡嘆了口氣:“先生請說。”
“上次和公子提起的……我的一位故友裴錦, 在楚都居住了十年,公子在城中交遊甚廣,不知是否識得此人?”
一聽到“裴錦”二字, 不由得悲從中來,用盡力氣控制着我顫抖的聲音:“認得, 錦先生是我的摯友。”
翼點了點頭, 輕輕地問:“既是如此, 能否請公子告知其下落?”
我低下了頭,緊咬着下脣, 雙手在背後攥成了拳頭,腦子裡竟搜刮不到一句象樣的話語,喉嚨像被硬物哽住,只有眼淚在眶中搖搖欲墜。
“灝玥公子,請不必爲難, 其實我心裡也猜到了幾分, 兵荒馬亂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不是那麼脆弱的人, 請你如實相告。”
翼的話寬慰着我, 我再也強忍不住, 淚水隨之崩潰,抽泣着吞吐出幾個字:“錦先生……爲了救我……被西陶王……殺了……”
我是殘忍的, 這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無疑把他僅存的一點希望打碎了,他眼裡的亮光剎那間熄滅了,怔怔地坐在那裡,眼神渙散地看着遠方。
那天,錦先生聽到他的死訊時,也是這種情形,我心裡一驚,連忙止住了哭泣,跪在他的眼前:“翼,錦先生是爲了救我才遭不測的,我知道你心裡悲傷,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千萬不要想不開呀!”
翼緩緩地低下頭,看着我,伸出手,把我從地上扶起。
“既然你是他拼死相救的摯友,我又怎能把怨氣撒在你身上,那是對他的不敬。你也不要太自責,我和他有緣無分,怪不得他人……”
眼前的翼,轉眼便蒼老了。
他的眼睛失去了銳氣和光華,飽含着傷痛卻不見淚水,讓人看了好生痛心!
他沉默了一陣,回過神來,輕聲地問我:“我想去見見他,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既緊張又擔心。
似乎看穿我的心思,他淡淡地笑了:“放心,我不是去尋死,只是想看看他,陪陪他而已……”
他笑了,可我卻看不出他在笑。他在對我說話,神志卻飛走了很遠。
“好吧。”我答應了他,不忍看他們再這樣分開,哪怕只是幫忙拉進一點點的距離,讓他們再見上一面。
西郊的那片荒山野嶺,是塊人跡罕至的地方,據說時常有鬼影出沒,這裡鬧鬼的原因,是因爲山腳下的那片亂葬崗。
無人認領的屍體,在菜市口斬首的犯人,監獄裡被虐殺的囚犯,都會被扔到這裡,埋上些黃土了事。
由於戰亂,死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那些剛剛被填上的新土下面,已經分不清到底躺着誰,只是隱約判斷,錦先生可能就在他們中間。
枯枝寒鴉,草木凋零,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一杯黃土埋故人,極目望盡,不見舊時影。
見不到故人面,竟連屍首也無從找起,翼跪在地上,捧起一捧泥土,對着它哽咽道:“別怕,我哪兒也不去了,今後就在這裡陪着你,永遠陪着你……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再見,到時候別忘了我的臉……”
淚,悄無聲息地滑下,如縱橫的江河,融入掌心的泥土,翼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悲痛,埋首大哭,終至失控。
整個天地都爲之失色,連日來陰霾的天,終於飄落了第一朵雪花,靜謐無聲地落在地上。
空蕩的山野裡,只剩下翼悲切的哭聲,還有三兩朵雪花,做蒼白的背景。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兩陣琴聲,斷斷續續地試彈了幾次,終於連接成首曲子,娓娓動聽,如泣如訴,還有女聲伴着那曲子,哀婉地唱了起來: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爲霜。羣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
這是曹丕的《燕歌行》,此情此景,更添悲慼。
翼的哭聲卻停住了,他猛地擡起頭來,轉過身問我:“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不知是誰在唱……”
“不!我是說那琴聲!”
“琴聲怎麼了?”
我還在雲裡霧裡,卻見他“嗖”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神情激動而焦急,四下張望着想要搜尋什麼。
“快!幫我聽聽琴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跟着他在那裡仔細地聽。
“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可是這山中空曠,到處都是迴音,一聲一聲既遠又近,重重疊疊似幻似真,一時間卻難聽得真切。
翼尋着那歌聲琴聲,發瘋似的跑了起來,我跟在後面一陣猛追,生怕他出什麼事。
就這樣不知目的地跑了一陣,那聲音漸漸淡卻,他一拍大腿喊了聲“不對!”,又飛也似的跑回了原地,朝着另一個方向跑去。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那歌聲隨着山風嫋嫋婷婷,似乎漫山遍野都能聽到,跑到最後又如煙霧般漸漸消散。
“不對!又錯了!”
於是兩人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去,換個方向再找,然而山林之大,談何容易?
就這樣兜兜轉轉好幾遍,翼終於靜下心來,拂走燥氣,閉上雙眼,屏息聆聽。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在那邊。”翼睜開眼睛,指了指前方。
“你、你……確定?”我氣還沒喘得過來。
他點了點頭,走了過去。
這次,沒有拔腿飛跑,而是輕輕地走了過去,腳步卻多了一份堅定,像是奏琴歌唱的人就約在了前方,只等着我們的來臨。
果然,這次真的找對了方向,那如雲似霧的歌聲,越來越清晰,漸漸地讓人感覺到了它的真實性。
翼撥開擋在面前層層枝杈,羊腸小道曲徑通幽,把我們帶到琴聲傳來的地方。
一間小屋藏在了林中,木板隔起的牆面圍成了院子,美妙的樂曲就像徜徉的溪流,從裡面瀟灑流出。
我還不清楚這座小屋對翼來說意味着什麼,但他臉上振奮得快要流淚的表情,就像是沙漠裡的旅人看到了青翠的綠洲,重新點燃了他生命的希望和熱情。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生怕腳步聲會驚擾了這天籟之音。
“明月皎皎照我牀,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搖踵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我們走到了門前,那悽美的歌聲在古琴的伴奏中漸漸散去,如同一聲婉約的感嘆,留在了聽者的心中。而我身邊的翼,已是雙眼紅潤,淚光盈盈。
我還來不及問他,便聽見了院子裡的對話。
“先生,您已經能彈奏整首曲子了,看來手臂的傷已無大礙。”
“這都虧得秦師傅的醫術和姑娘的照料,讓我這廢了的手臂,竟然又能奏琴……”
一聽到這把溫潤的男聲,我霎時間震住了,這、這不是錦先生嗎!
我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我搖了搖身邊呆滯的翼,要他趕快進去!
他卻像置身夢遊般,深怕這門一推,夢就醒了。
“先生,雪越來越大了,回屋裡吧。”
“恩,好。”
聽到錦要離去,翼這纔回過神來,急忙推開了門。
整個畫面,隨着輕舞飛揚的雪花,定格在這一瞬間。
兩個眼神的交集,彷彿經歷了千萬個光年,終得相見。
兩人竟然不得動彈,只知道癡癡地望着對方,淚水凝聚在眼眶,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錦……”翼喚着愛人的名字,向前邁了一步。
“別過來!”錦喝了一聲,鎮住了所有人。
“錦,是我呀,我是翼!”
錦對着翼,已是泣不成聲:“你確定這次不會消失了嗎……如果是那樣,我寧願遠遠看着……”
翼大步地走了過去,張開雙臂把錦摟在了懷裡:“這次是真的了,這次是真的了……你感覺到了嗎,我就在這裡,再也不會離開了!”
錦反覆撫摩着翼的臉,喃喃道:“對,是真的了……不再是夢裡那張一成不變的臉了……”
兩人笑中帶淚,淚中有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我和剛剛唱歌的那位姑娘,很識相地離開了。
雪越下越大,飄飄灑灑,天地間銀妝素裹,萬物寂靜無聲。
我望了望身後被白雪撒花祝福的小屋,欣慰的笑了。
誰說冬天是離別的季節?真正的愛,可以穿越春夏秋冬,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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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如你們所願了吧???
這夜熬得偶呀,多少片面膜都補不過來了……淚,不說了,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