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
“傑……噢,澤金……我們進來了。”
話音落下。門口接着響起了幾聲短促的脆響,附有魔法的門鎖被打開了。
聽着這輕微的響動,站在窗前的澤金不禁略帶嘲諷地輕笑了一下。每次都是這樣。明明是自己被囚禁了,他們隨時想進來都可以的,但每次,瑪德薩烏還是要這樣形式化地提前說一聲“我們要進來了”,之後,纔會開門進來。
隨着“吱呀”一聲響,房門被打開了,瑪德薩烏熟悉的身影又出現在澤金面前。和平常一樣,還是扎得一絲不苟的黑色馬尾辮和整齊的德魯伊裝扮,瑪德薩烏永遠都是這樣一個嚴肅又刻板的女人。刻板得,甚至有些無趣。
不過最近幾日來,她倒是有些不同。似乎心事很重,瑪德薩烏那張線條生硬的臉上總是掛着明顯的憂鬱,陰沉沉的,今天也是這樣。有趣的是,陰鬱的氣質反倒讓面相兇巴巴的瑪德薩烏多了幾分女性的柔性,讓人感覺她終於有些像女人了。
門前的瑪德薩烏望着澤金,眼神深沉而複雜。片刻後,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側身讓出一條路來,並欠着身,恭敬地對後面的人說:“月夫人,他就是琉璃島的復仇王子——澤金。”
“澤金.奧拉夫?”
門口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跟着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歡迎,歡迎來到隱都。尊貴的澤金王子殿下。”
一個老婦人,棕發,碧眼,笑容可掬地出現在澤金面前。她的個子嬌小,相貌隨和,一襲淺黃色長袍合體地穿在身上,樣式簡約卻又細緻考究。
看着她的微笑,溫和地掛在那張飽滿而紅潤的臉龐上,給人無盡的安心感,澤金幾乎都要以爲她只是某個慈祥而普通的老奶奶。但今天,作爲身處布諾雷斯中奧拉夫血脈的一員,作爲十幾年來深居宮廷的復仇王子,澤金還是敏銳地從那雙和藹的眼睛裡察覺出一絲非凡的堅定和銳利。而她那溫和氣質中,更是隱藏了一種不可抵擋的權威,給他以無形的壓迫感。
澤金認真地看着這位“月夫人”,微微皺起了眉。
這個女人不簡單!
對面的月夫人倒是在繼續笑着,絲毫沒察覺澤金那複雜的心理活動。她慢慢地走進來,一面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一面半開玩笑似的說:“王子殿下不打算請我們坐的嗎?那我就自己動手了。哎,你們都過來坐啊,不跟他客氣了……唉,我是上年紀了,身體可不比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月夫人開玩笑了。您的身體可硬朗得很啊,跟剛進索克蘭堡時幾乎無異……”
瑪德薩烏微笑地說着,一面走到另幾張座椅旁,示意門邊的那個男人也過來坐下。
那是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是跟在月夫人後面進來的。他的面容滄桑,頭髮花白而略顯凌亂,身子也完全裹在了黑黑的斗篷裡。整個人看起來陰鬱沉悶得可以,也難怪澤金剛開始根本沒注意到他。不過,除了這令人壓抑的陰沉外,澤金倒是沒發現他還有什麼特別之處。
當三個人都坐好之後,月夫人又笑眯眯地看着澤金,語氣輕快地說:“簡單的介紹一下吧。我是索克蘭堡的月夫人,這位是魔法師史東,而這位——你的老師——就不用我來介紹了,呵呵呵……好了,下面進入正題。那麼……告訴我,爲什麼琉璃島的王子會放棄自己的國家,冒着生命危險,一個人偷偷地溜進隱都的試煉所內。難道說……琉璃島裡就沒有好的老師嗎?恩?澤金王子殿下?”
澤金冷冷地看着她,沉默不語。
“唔……看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不過……我建議你還是好好地考慮一下,然後把所有情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今天,我是代表索克蘭堡來接你回去接受審判的。你應該知道,作爲一個復仇者的王子,你在衆多隱都魔法師的眼中會有多麼的刺眼。他們中有不少人失去了朋友和家人——在與你們的戰役之中——對於復仇者,大家都有太多理由去埋怨,去憎恨。而你,恰好也給了大家這樣一個宣泄的出口。我不希望你最終成爲仇恨的犧牲品,或者是……工具。而你,也要拿出你最大的誠意來和我配合,才能決定你明天的結局究竟是好是壞……”
“誠意?配合?哈哈哈……”
澤金冷笑着打斷了月夫人的話。
“既然我選擇了這條路,也就想過有今天,對於自己的下場也是早有準備的。最終是死也好,活也罷,我全部都接受。而你們,如果認爲抓住了我就抓住了琉璃島的弱點,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不管發生任何事,想從我口中得知琉璃島的情況,或是以此來要挾,通通是做夢。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父王的事,更不會背叛所有的復仇者!”
“噢,不不不……不是這樣的,你弄錯了。”
月夫人連連擺手笑道,仍舊一臉的和氣。
“你沒有聽清我的問題。我問的是,你爲什麼一個人來到了這裡,這期間,又出了什麼事。我並沒有讓你背叛家人,也對琉璃島的事不感興趣。我想知道的僅僅只是——你爲什麼在這裡。只是你,澤金。”
月夫人微笑地看着他,眼中滿是祥和與善意。這倒反而讓澤金有些不適,不由得微皺起了眉頭。
“我爲什麼在這裡?哼……這是我的私事,也不打算告訴其他任何人……”
“私事?呵呵呵……澤金殿下,這可不是你的私事。因爲你,一個名叫傑克.約克金的學徒死了,死前連布諾雷斯的樣子都沒見着。也是因爲你,一個名叫拉斯特的魔法師死了,死在了龍靈的手下……”
一瞬間,澤金的身子似乎抖了一下。
“龍靈?你說……龍靈?”
“沒錯。好像還是一條深淵黑龍靈。”
一直沉默的那黑袍男人突然開口了。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東西,遞到了澤金面前。
在他粗厚的手掌中赫然躺着一片破碎的鱗甲。烏黑的表面泛着幽藍的光芒,一塊殘缺的金色圖案還印在上面。
“奧丁!”
他伸手想去抓,那男人卻突然收回去了。
澤金恨恨地瞪了男人一眼,繼而焦急地問起月夫人來。他那張一直冰冷的臉,此刻也終於有了表情。
“你們抓住他了嗎?他在哪裡?他……還活着嗎?”
澤金一臉的驚慌,月夫人卻依然平靜。她並沒有急着回答澤金的話,而是手指輕點着扶手,不緊不慢地說:“唔……澤金殿下,現在可是我在向你提問,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
澤金定定地瞪着她,眼中有些忿然。
“你想知道嗎?我的事?呵呵……也好……這樣一來你就會知道,抓住我,對與琉璃島來說,也是一件多麼不值一提的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看向了窗外。灰白的天空中掛着一輪太陽,在初冬時節裡顯得有些發白。它看上去是那樣的慘然而虛弱,就如失去了光芒的星辰,就如,今天的澤金。
“澤金王子殿下?呵呵……我早就不是什麼王子了,自從被趕出了琉璃島,自從那天以後……”
“大約在一年多以前,我和母后捲入了一場巨大的陰謀之中,一場……有關王位和父王性命的陰謀。後來,父王並沒有出事,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我和母后。父王很震怒,下令要捉拿我們母子,然後……殺無赦。我們只有選擇逃亡,永遠地離開琉璃島,離開自己的國度……在之後將近一年的逃亡路上,越來越多的隨從死去,到後來只剩下了我,母后,還有母后的龍靈——奧丁。可……在最後的一戰裡,母后……還是死在了追殺者的劍下,而奧丁也受了很重的傷……我是被奧丁救下來的,他帶我逃了很遠,甚至於……逃到了隱都來。可奧丁的傷太重了……他說……怕是照顧不了我,他說他……就要死了……”
說到這裡時,澤金沉默了。
他背對大家靜靜地站了好久,才又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然後,奧丁說他要安頓好我——在他死前——他帶我找到了龍的巢穴,指引我收服了一條幼年的炙火烈龍,讓我將它養成龍靈。然後……他又打聽到隱都的未來魔法師會在近期內進入布諾雷斯試煉魔法,而布諾雷斯的試煉所裡很安全,還能學到魔法。那時候奧丁很高興……他說,那會是我最好的歸宿……所以……有一天,他終於在一個酒館裡碰到了兩個人。是一個約克金家魔法師,一個是他家的孩子傑克……那魔法師是送傑克去試煉所的,他沒認出奧丁是龍靈,還和他談得很投機……那晚,他們喝了很多酒,而奧丁……用他龍靈的力量將我變成了傑克的模樣,殺掉了真傑克……到了第二天,酒還沒醒的魔法師根本沒注意到我是個假傑克,興高采烈地送我上船後就走了,而我在上岸之前也變會了自己的模樣……”
“那麼……奧丁呢?你之後見過他沒有?”
月夫人輕聲地問道。
“奧丁?不……我再也沒見過他……你們……見過他嗎?是不是抓住他了?”
澤金說着就轉過身來,憂鬱地看着月夫人。他那略顯蒼白的臉上寫着期待,似乎是希望奧丁真被他們抓住了。因爲,那至少說明……
他還活着。
“不,我們沒抓住他,也沒見過他。”月夫人輕笑了一下,“不過有一個人布諾雷斯的魔法師見到他了——拉斯特。他是最初到約克金家考覈傑克的考覈者,要是某天他活着回到了伊哥斯帕,看到這個金髮的傑克,那麼澤金的身份就一定會暴露了。所以……在克里特島時,他一定見到了奧丁,不是嗎?”
澤金沒有再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向一邊,靜靜隱去眼中閃過的悲傷。
奧丁,你果然還是……
“唉……奧丁一定不知道進入伊哥斯帕前還有場甄選吧。要是那樣的話,他就會在鏡湖邊等你一個月,不會那麼快趕去找拉斯特,而拉斯特也就不會……”
“呵呵……即使知道了也是一樣的。”
澤金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時日也不多,即使是知道了……一定不會浪費時間的。而我,操控魔物本來就是與生俱來,離島的那些小東西還不至於能把我怎麼樣。更何況,比起一年來的逃亡,這場小小的甄選,又算得了什麼……”
房間裡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澤金漠然地看着他們,沒有一絲表情。三個魔法師也看着澤金,眼神複雜。而瑪德薩烏,更是神情沉重望着他,臉龐上,還帶了一種莫名的哀傷。
這個復仇王子……澤金……傑克……他仍然只是個孩子,一個純粹的學徒,正如他剛來伊哥斯帕時一樣……
“好了,該問的我都問了,情況清楚了。”
月夫人忽然微笑地開口了,跟着站了起來。
“嗯……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監護者了。你必須在我的監護下繼續生活,老實地呆着,不要搞小動作。呵呵……好啦,以後你就叫我月夫人吧,等有時間了再好好地聊聊天,相互瞭解。恐怕,我們會一起生活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等等!”
澤金突然打斷了她,有些莫名其妙。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聽不懂?呵呵呵呵……”
月夫人說着笑眯眯地靠近了他。
“傻孩子……你沒有聽錯。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和我一起生活了——在索克蘭堡的塔米爾山——那裡很安全,不會再有復仇者和你哥哥的爪牙來追殺你。我會對你的生活全權照料,也要對你的行爲全權負責。你不用擔心,沒人會逼你背叛家園,出賣族人。你只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就行了,就像在這裡一樣——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可能……還會少一些自由吧?呵呵……今後,你的魔法試煉也會由我來教導。可不能再讓那炙火烈龍胡來啦,再那樣下去,你會沒命的。呵呵……啊——忘了告訴你,我的特長也是操控魔物哦,而且一定比你厲害,呵呵呵呵呵……好啦!接下來趕快收拾行李吧。這裡的人不會知道關於傑克和澤金的事。他們只知道,那個金髮的傑克已經死了。而你你,最好動作快點,趕在他們聚會結束前跟我離開,不要讓任何人看見……那麼,我們在下面等你了。待會見,澤金。”
月夫人一口氣地說完後溫柔地擁抱了澤金一下,弄得他很不知所措又有些尷尬。在他茫然地目送月夫人離開之後,瑪德薩烏也走了過來,靜靜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表情百感交集,似有許多話要講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傑……澤金……呃……自己保重。月夫人可是索克蘭堡的祭士,跟着她,你會成爲了不起的魔法師的……我……唉……”
末了,瑪德薩烏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慢慢上前,輕輕地抱了抱澤金,低聲說道:“再見了,孩子……”
在瑪德薩烏那溫暖的雙臂離開澤金的一剎那,他突然有一種緊緊抱住她的衝動。可最終澤金只是站在了原地,他沉默地看着瑪德薩烏,看着這個刻板得無趣的女人,漸漸離去的背影。
最後,那黑袍男人也要離開了。但就在他走出門去的前一刻,澤金想是想起了什麼,忽然大聲叫住了他。
“等等!你等等!”
他喊着就跑了過去,然後站在他面前,用很認真地口吻問道:
“留給我吧!那片鱗甲……”
男人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但在下一秒,他緩緩地擡起了手,從懷裡掏出了黑色的鱗甲,遞到了澤金面前。
“老實說,我很恨這條龍靈。不過……他對主人的忠誠倒是很令人欽佩。好好留着它吧。”
黑袍男人說完後關門離去了。空蕩的房間裡只剩澤金一人,木然地看着手中的鱗片,滿目悲傷。
“奧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