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麼殘忍的現實。每個人都會遺忘曾經的痛苦,那個愛過的人。一切終究會雲淡風輕。
一星期後,喬楠搬進了“香榭裡花園”。他挑的樓中樓,樓頂有個大露臺。搬家那天,邀了幾個朋友過來燒烤。當然,周臻書居功甚偉,是貴客,被喬楠安排在上上座,一干人圍在他身邊,頗有點衆人之首的派頭。
喬舒不由得撇撇嘴,不巧落入周臻書眼中,他狠狠瞪她一眼。她嚇一跳,假裝不經意地踱開,參觀房子去。
房子佈置得很漂亮,喬舒看得好生羨慕。
陳霖說:“我姐姐非常替我慶幸。”
她雖然名爲職場女強人,卻手腳利落,做得一手好家務。喬舒站在她身邊,眼睜睜地看着她熟練地醃製排骨牛肉,氣定神閒,腰上隨便繫條碎花圍裙,竟也別樣風情。
喬舒問:“我媽前兩天是不是來過?”
陳霖說:“嗯。”
她不怪喬母。
哪一個做母親的,不希望兒子娶個冰清玉潔的仙女?要純得沒有和男人牽過手,最好話都沒多說過幾句,見人就臉紅,不招搖不張揚,禮貌又謙卑。
她一條都沒有。
擁有的只是一堆爛如殘渣的過去。
喬母站在客廳裡盡情咆哮一通,她只靜靜聆聽,最後還給喬母倒杯水,淡淡地說:“媽,我會好好對喬楠。我們會很幸福。”
喬母怔怔地看着她,嘩地就驚天動地地慟哭起來。
哭完了她把她送下樓,體貼地爲她叫車,看着她走。
對喬楠隻字不提。
喬舒安慰她:“我媽其實沒什麼壞心眼的。她憂慮幾天,也就接受現實了。要是你抓緊有孩子的話,她對你可就哪看哪好了。”
陳霖微笑,“那好吧,爲了她老人家,我努力點。”
喬舒讚歎:“現在的你可比從前可愛多了。”
陳霖說:“呵,那時候鬼纏身。”
不順利不被祝福的一段地下情,讓她看什麼都不順眼,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證明自己的機會。結果呈現出來的,便是一個咄咄逼人、不通情理的老女人面目。
喬楠改變了她。
她端起盤子,“走吧,過去烤肉吃。”
喬舒歡呼:“最好不過。”
她愛吃肉,怎麼吃也胖不起來。最爲安筱所羨慕。
她專心致志地向陳霖學習烤肉,肉至五成熟便忙不迭地自己先往嘴裡送。
陳霖好笑,“我給客人們送去。”
喬舒說:“好。”
反正她烤的也不好看,不太上得了檯面,乾脆自己消滅了事。
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人在身旁說:“吃獨食嘴巴會生瘡的。”
她嚇了一跳,回頭正迎上週臻書頗有趣味的目光。
她順手塞一塊到周臻書的嘴裡,嘴角含笑,神情俏皮,“哪哪哪,給你吃!”
周臻書順勢抓住她的手,笑,“今晚跟我睡吧,我給你講兩個故事。”他眨眨眼睛,“而且保證免費!”
喬舒擡起腳,瞄準他的膝蓋就踢過去。
他驚叫一聲,抗議地嚷:“喂!”
喬舒揚揚眉,“怎麼着?”
周臻書看着她的眼睛,別過臉笑,“沒什麼。”
喬舒說:“老實交代,這兩天有沒有跟36D勾三搭四?”
周臻書不假思索地答:“有。”
喬舒明知道肯定有,但沒想到他竟然如此乾脆坦承,一時間只覺得下不來臺,於是緊緊閉嘴不語。
周臻書拿過肉串,也跟着像模像樣地燒烤起來,“她離婚,打算回國定居。”
喬舒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說,意欲回來與他重拾舊情吧。
她心裡一陣翻江倒海,肉串被烤得焦糊也不自知。
周臻書眼疾手快,擡高她的手,叫道:“喂!”
喬舒擡起頭來看他,心中無比悲涼。
她其實真沒想過這種結果。
她竟然對他動了心。
她掉過目光,輕輕甩開他的手,突然間笑容既禮貌又生疏,“我會小心的。”
周臻書目光犀利,像是明白她在想什麼,略微走近一點,輕聲說:“別多心。”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喬楠已在叫他,“臻書,過來一下,給你介紹個朋友。”
周臻書只好匆匆走開。
喬舒覺得氣悶。
他分明話中有話。別多心。她是不是可以認爲,他是想要告訴她,他與36D是清白無辜的,她不用對此產生懷疑。
不一會兒,手機響,是安筱。
安筱在電話裡顯得有點煩躁和焦急,“她不見了!”
喬舒一時沒反應過來,奇怪地問:“誰不見了?”突然間心念一轉,驚惶起來,“佳佳嗎?”
安筱說:“不,不是佳佳。佳佳她媽,黃蕾蕾。”
喬舒鬆口氣,“啊!”
“昨晚她給我打了個電話。她對我說,許可對她,更多的只是憐憫。如果說曾經有過迷失,那也不過是一個男人的正常反應。”安筱說,“我今天看了一下通話記錄,是昨天晚上近九點鐘。護士說,當時她說氣悶,想下樓走走。但一走,再沒回來。”
喬舒疑惑,“她想告訴你什麼?”
安筱嘆息,“她已經說過了,希望我能原諒許可。”
喬舒只覺得滑稽。一個小三,懇求正室原諒老公的出軌,並且能善待她與情人的私生子。噢喲,說起來都覺得繞口。
安筱嘆息一聲,“突然間,我不恨她了,真的。”
真的,對一個即將失去生命的年輕女人,即便她曾經在自己的婚姻裡扮演過不光彩的角色,但對於她而言,未嘗不是一場全心付出的愛情。細想起來,這短短的一生,她至少愛過了。
安筱悵然地想,如果換了自己,也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吧。不想讓愛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消瘦似紙片,疾病會讓光彩與美貌全然消失,再深的柔情又怎敵得過病患的殘忍?她應該也在害怕,怕離開的那一天,只給他留下最慘不忍睹的一面。
安筱在睡夢中接到許可的電話。安筱也不是不詫異的,他們倆竟然能如此同心協力地尋找他們婚姻破裂的始作俑者。
結果是,黃蕾蕾走了,悄無聲息地。
她什麼也沒帶走。
不,不對,她甚至留下了一張存摺,餘額竟然有近二十萬。許可喃喃問:“她怎麼有這麼多錢?”
他表情不像作假,那麼就意味着這些錢,不是他給她的,至少不是全部。許可的收入不算高,工資卡上的餘額從來不超過六位數。這樣的男人,真論起來,靠金錢包不下二奶,只能用感情,用脣舌,或者尚可以收穫一絲私情。
安筱苦惱之極,“舒舒,你說,我要怎麼去憎恨她?”
喬舒沉默一會,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安筱說:“佳佳需要照顧,我今天就搬回去。”
喬舒低聲問:“你原諒他了嗎?”
安筱回答:“並不。”
她掛了電話。
喬舒覺得累,最近她總是覺得累。她獨自走到角落的太陽傘下,躺倒在躺椅上,睡意襲來。
一覺醒來發現太陽傘移了一個位置,恰好把傍晚的暮光遮擋住。喬舒心念一動,向人羣望去。打牌的仍舊在打牌,聊天喝茶的也照舊,陳霖已經在準備晚餐。
而周臻書卻不見人影。
喬舒情不自禁地微微支起身,尋找他的身影。
突然有人在身後笑謔地說:“是在找我嗎?”
回過頭,恰好看到周臻書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拿着香瓜,喬舒失笑,“我不知道你的手還可以做這些。”
周臻書說:“我的手,它應該做些什麼?”
喬舒答:“簽字,彈鋼琴。”
周臻書不贊同地搖搖頭,“最重要的一點你忘了說,它還可以擁抱,可以撫摸。”
他的聲線很低,在漸次籠罩下來的夜色裡顯得無比曖昧。喬舒立刻漲紅了臉,啐他一口,“討厭!”
周臻書微笑地凝視她,“有專家說,如果女人說,你走開,那意思就是,你不要走。如果女人說,不要。那意思就是,要。如果女人說,討厭,那意思其實就是,喜歡!”
喬舒擡擡腳,虛張聲勢地朝他踢踢,叫:“我去幫忙嫂子。”
她逃得似小兔,心跳得似小鹿撞。
晚餐照例熱鬧喧囂,幾個男人一開始還保持着一點矜持和風度,酒至三成,漸漸地熱情奔放,越喝越多,氣氛也更熱烈。
陳霖給喬舒使個眼色,喬舒心領神會,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
陳霖說:“我出去一會兒,待會兒你哥問起,你幫我說一聲。”
喬舒有點疑惑,“去哪兒?”
今日喬遷新居,無論如何算得上他們倆的大日子,她卻要拋卻一干客人獨自外出,不能不讓人心內存疑。
陳霖笑了笑,說:“放心舒舒,陳霖不是那種糾纏不清的人。過去的那些,我理得乾乾淨淨,絕不是他。”
喬舒不由得紅了臉,爲自己的小人之腹,也爲自己,並不能像她那樣,乾淨利落地對待舊愛新歡。她心裡羞慚,開不了口。
陳霖說:“是她。那個女孩,她約我見一面。”
喬舒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說:“不。別去。”
陳霖微微皺起眉頭,“她說半小時後見不到我,就會跳入澄江。”
喬舒嗞地輕蔑一笑,“神經病。不用理她,讓她跳去。我就不信她真敢跳。”
陳霖微微仰起頭來,出神地凝視着窗外,良久纔開了口,“我小的時候,父母親常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我母親就嚷嚷說,她要去自殺。她裝模作樣地喝過農藥,裝腔作勢地割過腕……到後來,我爸也膩了,我母親再使這招,他就裝聾作啞,不當回事。然後有一天,我媽真的自殺了……就在他們耳鬢廝磨了近一輩子的牀上。我爸差點瘋掉。從那時起,他就沉溺於酒精,每天都是醉醺醺地打發日子,我母親去世還不到兩年,他酒後開車從山路墜崖,屍骨無存。”
喬舒聽得毛骨悚然。
陳霖說:“所以,我必須得去見她。”她拍拍喬舒的手,“不過就是讓她罵兩句發泄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脣角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又不是沒被人罵過。”
喬舒只好說:“那你儘早回來。”
陳霖點點頭,脫下手上的橡膠手套,換上鞋子,悄悄閃出門去。
男人們酒足飯飽,嚷着要打麻將,喬舒眼看着周臻書被趕鴨子上架,推到了牌桌前。她有點不放心,站到了他身後。周臻書看到她,猶似抓到了救命草,期期艾艾地說:“我不怎麼會玩這個啊。”
喬舒笑眯眯地,“恭喜你啊,你的手又多了一項技能。”
周臻書聽了,微微眯縫起雙眼,附和着答道:“嗯,也對。”
喬舒說:“最多不就是輸錢。周老闆,不差錢!”
男人們起鬨起來:“說得好!最多不就是輸錢嘛,又不是要命!來來來!”
周臻書無可奈何。
喬楠隨口問:“舒舒,你嫂子呢?”
喬舒說:“她有事出去一下。”
喬楠也不以爲意,“哦”了一聲。
但陳霖很久也沒回來。喬舒開始收拾屋子。周臻書眼見她一個人在忙,恰巧放個大炮,頓時輸掉十二指,他趁機站起身來,嚷:“輸慘了輸慘了,你來!”
他身邊的人立刻頂將上去,周臻書趁機走近來幫忙喬舒。
喬舒正在擦地,看到他走近,頭也不擡,“有話對我說?”
周臻書蹲下身來,搶過她手裡的抹布,有板有眼地擦起地來。喬舒看呆了,叫一聲:“喂!”
周臻書模樣認真,額前的發低垂下來,幾乎擋住了他的眼睛,喬舒情不自禁地說:“頭髮長了,該去剪剪了。”
周臻書牛頭不對馬嘴,“我想告訴你,如果你願意,我的手,可以爲你做任何事。”
喬舒幾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在說什麼?她頭髮蓬亂,褲腳半挽,襯衣隨隨便便地在小腹前打個結,手上還溼漉漉的,哪裡是聽這種情話的時機?
而且,這話,這是周臻書說的嗎?原來,他也是會說甜言蜜語的嗎?
眼眶情不自禁地漸次泛起淚水,喬舒吸吸鼻子,“你贏了。”
你贏了,我願意相信你,即便你可能說的不是真心話。
喬舒絕望地想,這個男人,她真的想念他強有力的手臂,他霸道的親吻,他溫柔的撫摸。因爲有他,程寧對她的輕慢和侮辱都變得無足輕重了,夏景生的那些許諾,都不能再讓她的心波瀾起伏。
周臻書溫柔地笑笑,微微傾過身來,在她面孔上輕輕親吻一下,低聲說:“不,是你贏了。”
他長期混跡於燈紅酒綠場上,自忖什麼樣的女子都見過,偶爾也爲美貌驚豔的女子微微動容。也不過如此罷了。經歷了徐梓馨,他固執地認爲,那樣的感情,一生中只會經歷一次。即便是徐梓馨本人,也不能再喚回從前的他。
所以,他樂意接受一個不算得反感的女子做自己的妻子,願意保持一份尚算體面的婚姻。至於離婚,到突然之間與她之間的關係莫名親密,一切都讓他困惑。那顆自以爲已被千錘百煉的心,突然間會悸動了,那些被收藏得好好的柔軟的一面,不知不覺地袒露出來。
擱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喬舒和周臻書都被嚇了一跳。喬舒定睛一看,手機應該是陳霖的,估計是走得匆忙,忘了帶上。
喬舒探頭過去看,手機屏幕上閃動着兩個字,“老公。”
手機響了好久,停了下來,須臾,又再度響起。
緊接着,喬楠走了進來,“咦,這人真的忘了帶手機,我說呢,怎麼不接我電話。”
喬舒也疑惑起來,“去了好久了,說是一會兒的,怎麼還不回來?”
喬楠問:“你嫂子說去哪兒?”
喬舒張了張嘴。
喬楠警惕起來,追着問:“到底去哪兒了?”
喬舒只好說:“說是小貝要求見她一面。”
喬楠大吃一驚,蹬腳道:“你怎麼不告訴我!”他急得轉身拿過外套,就要往外走。那個瘋狂的女孩子,見陳霖想幹嗎?他心頭涌過一陣不安。
周臻書直起身來,“我們跟你一塊去吧。”
他扯一把喬舒,緊跟着喬楠出了門。
車子向澄江橋急駛,喬舒不安地看看喬楠,忐忑地說:“不會出什麼事吧。”
周臻書安慰她:“應該不會。”
喬楠緊閉着嘴,一言不發。
已然深秋,澄江橋上冷風習習,周臻書把車子停好,三人一齊奔到橋上。橋面寬廣,一時間哪裡看得到誰是誰。
最後還是周臻書眼尖,叫:“在那兒!”
陳霖和小貝並肩站立着,大風把兩人的頭髮吹得蓬亂,衣袂飄飛。小貝顯然很激動,不停地揮舞着手勢說着什麼。突然間,她砰地在陳霖面前跪下了。
喬楠飛奔過去,握住陳霖的手,責備道:“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陳霖衝他笑笑,“我正打算回去。”
小貝看到喬楠,立刻匍匐上來抱住喬楠的雙腿,喃喃叫:“楠哥,楠哥!”聲音哽咽了。
喬楠卻不耐煩,狠狠掙開她,聲色俱厲:“你到底有完沒完,你到底要我跟你說多少次,我不喜歡你,我永遠也不可能愛你,寧可死,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聽明白了嗎?!”
天色陰沉,像是一場大雨即將來臨。喬舒擔憂地看了看天色,希望他們能趕在大雨之前把事情做個了斷,從此後大家兩不相干,各有新生。
小貝微仰起頭,臉色煞白,天邊一道閃電掠過,喬舒的心突然狠狠地顫了一顫,小貝臉上的表情何等絕望,目光瘋狂,語氣卻安靜得出奇,“我很愛你,楠哥。我們曾經有一個孩子,楠哥。”她默默流下淚來,“醫生說,我再不能做母親了。楠哥,我對不起你,我把咱們的孩子弄沒了,我再不能給你生孩子了……”
喬舒又驚又怕,只覺氣氛詭異,她主動握住周臻書的手,輕聲說:“叫喬楠走。”
周臻書便叫:“喬楠!”
他倆年紀相仿,周臻書從來都連名帶姓地叫他。喬楠回過頭來,周臻書示意他離開。喬楠微微點頭,轉過身對小貝說:“以後別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就算是你愛我。”
小貝死死地盯着他,哀求地叫:“楠哥!”
喬楠置若罔聞,牽了陳霖的手便要轉身走。
突然間小貝聲嘶力竭地叫起來:“都是你,都是你這個狐狸精,你勾引了一個又一個男人,你那麼多男人,爲什麼非要來搶我的?爲什麼?!”她像失心瘋似的揪住陳霖的頭髮。
陳霖猝不及防,被她拖離喬楠身際,但她很快冷靜下來,狠狠地用手打開小貝。
喬楠又驚又怒,高聲叫:“你瘋了,你想幹什麼?我告訴你,你敢動她一根毫毛,我要你命!”
突然間小貝咭咭笑起來。
喬舒不知道爲什麼,心裡驚慌,於是嚷:“霖姐,過來,我們回家!”
陳霖微微抹一把頭髮,轉身向喬楠走去。
瞬間裡,小貝衝了過去。恰巧又一道閃電劈過天際,她手上的刀尖閃閃發亮。
喬舒還來不及驚呼,喬楠已然縱身上前,摟住陳霖,微微閃身,把陳霖擋在身後,尖刀毫不遲疑地沒入他的身體。
喬舒捂住嘴,腦子一陣暈眩。
小貝也呆住,一臉癡狂,她瘋了一般,抽刀又再向他刺去,“我讓你護着她,我讓你護着她……”
喬楠一臉不能置信的表情,他聽到陳霖在叫他,嗯,他們要回家。他努力地衝她微笑,意識模糊之前,他看到她滿臉是淚。她爲什麼哭了?他疑惑地想,然後,疲憊地閉上眼睛,緩緩倒了下去。
小貝嘴裡兀自叫:“你起來,我讓你再護着她……”
周臻書已然搶上前來,冷靜地抱起喬楠,吩咐喬舒,“趕快打120!快點!”
喬舒的手一直在發抖。
“120嗎?澄江橋上,有人身受重傷,請馬上過來!”她驚訝自己竟然還能說得出話來。
她手裡拿着手機,懷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陳霖撲在喬楠身上,失聲慟哭,小貝完全嚇傻了,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大雨嘩嘩地倒下來。
周臻書把喬楠的頭摟在懷裡,他拖不動他,也不敢貿然拖動他。
接下來的一切,喬舒漸次記憶不清了。
像是過去非常久,救護車纔來到。一切都顯得雜亂而匆忙,醫院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太過鋥亮的燈光。
她一直坐在長椅上,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溼。
父母親趕來的時候,喬楠仍然待在手術室裡。喬母瘋了一樣搖晃着喬舒的身子,“你哥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手術室的燈終於熄掉。
痛哭聲四起。
喬舒茫然地擡起頭來。
發生了什麼?她懵懂地想。
周臻書把她摟在懷裡。
等一切結束,已經進入隆冬十二月。
小貝被判故意殺人罪入獄。
喬舒並不覺得痛快。
喬楠已經不會再回來,再多再重的懲罰又有何用。
她一想起他就心疼得揪起來。
整個喪事全部由周臻書出面處理,不不不,應該說是,所有事務,周臻書都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來。
短短時日,喬家父母憔悴得不成人形。喬母就差沒一頭撞牆追隨兒子而去。
元旦節剛過,周臻書堅持要他們出去旅遊一番,親自把他們送到機場。
他安慰喬舒:“應該向前看。這樣才生活得下去。”
喬舒不做聲。
她終日不願意出門,穿着周臻書的襯衣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偶爾咧開嘴角無聲地笑。
周臻書心疼不已。
他手頭的大部分工作都移交助理,專心致志陪伴喬舒。可惜她不太肯說話,但凡詢問她什麼,她不是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就是無意識地“嗯”一聲。
周臻書不得已便說:“你這樣子,叫你爸你媽怎麼熬下去?還有,你嫂子呢?她現在怎麼樣了?你一點也不關心嗎?喬楠是不在了,但生活還需要繼續,你得打起精神。”
喬舒不以爲然,順口輕聲問:“我嫂子怎麼樣了?”
周臻書說:“她好像懷孕了。”
喬舒驀然一驚,“啊?”
周臻書點點頭,“你需得幫助她撐下去。”他衝她微笑一下,“那個伶牙俐齒的喬舒哪去了?我比較懷念追我要錢的那個喬舒。”
喬舒眨眨眼睛,漸漸涌上來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把頭緩緩靠到周臻書肩上,輕聲說:“謝謝你。臻書。”
傍晚便和周臻書一塊去看望陳霖。
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餐桌上擱着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瓶子,插着怒放的鮮花。
陳霖說:“我每天都給自己買鮮花。”
她臉色平靜,神情雖然略覺疲倦,但模樣比喬舒想像中要好。
周臻書藉故到陽臺去,“我打個電話,你們慢慢聊。”
剩下兩個女人,半天都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還是喬舒先開口,“你有孩子了。”
陳霖微笑起來,“嗯。”
喬舒動動嘴脣,陳霖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不等她開口,便說:“我只遵循我的心意生活,別試圖感謝我。”
最初的開始,不過以爲是一場和往常無異的露水情緣。對她說過愛的男人何其多,但最後一律消失不見。他們愛她時,她不以爲喜,他們離開時,她不以爲悲。她自以爲刻骨銘心的愛情一生中只有一次,而她已然經歷過。對於喬楠,她真的沒想過會有結果。
卻竟然一直走到了結婚這一步,成了他的妻。每每午夜夢迴,凝視身邊男人熟睡的面孔,她總覺得不可思議。
他愛她,包容她,寵溺她。像她才十六歲,正是最最美好的年華,值得他珍愛。而其實,她遍佈瘡痍,心靈蒼老。
她感激着他,恨不得把整個的自己回報予他。
他不在了。她突然覺得,一切失去了意義。
她偷偷準備了一整瓶安定。
但某一個清晨,像是要提醒她,生命尚不能就如此草率地結束,她突然嘔吐得天翻地覆,一檢驗,懷孕了。
她驚喜若狂。
呵,喬楠畢竟還是不算狠心,至少給她留下來一個孩子。她獨自在衛生間裡哭成淚人。
她把手覆在喬舒手背上,“我會好好的。放心。”
喬舒的淚水又涌了上來。
陳霖微笑,“你看你,寶寶會笑你的。書上說,周圍人的情緒會影響寶寶的生長髮育。”
喬舒嚇了一跳,立刻收了淚,懷疑地問:“真的嗎?”
陳霖笑,“來,摸摸她。”她引導着喬舒,輕輕把手擱在她尚還平坦的小腹上,“很快,她就越長越大,會調皮地踢我肚子,讓我變胖,變醜……”
告辭回家的時候已近深夜。
把車停好,喬舒突然建議上街逛逛。
周臻書失笑,“這麼晚了,街上鬼影子都沒一個,逛什麼逛。”
喬舒抓住他手臂,“走嘛走嘛。”
周臻書脫下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好吧。走。”
他牽住她的手。
冷冬的夜原本就冷清,街道上更是空蕩蕩的。道路兩旁種植着高大的梧桐,低矮的不知道是何種灌木,仍然碧綠逼人。路燈光微弱,大概電壓不穩,偶爾忽明忽暗。
兩人沿着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着,身邊不時掠過急馳的車輛。走了許久,眼前竟然出現一條窄窄的巷子,凌亂地擺着好些攤子,竟然是一處頗爲熱鬧的宵夜場所。
喬舒來了興趣,“走,我們也去吃點好吃的。”
周臻書有點猶豫,“看樣子好像要下雨了。”
喬舒說:“哎呀,下它的。”
拉了他就走。夜市攤子到處熱氣騰騰的,喬舒隨便踏進一家粥鋪去,叫一鍋鴿子粥。
小小湯鍋很快端上來,鍋子裡的粥還在繼續翻滾,喬舒驚喜地叫出聲來,“呀。”
一整鍋粥被兩個人消滅乾淨。
喬舒心滿意足。
才踏出粥鋪不遠,大雨果然來了。
周臻書說:“你看你看。”
喬舒笑,“在雨裡散過步嗎?”她扭頭看着他,一雙眼眸在黑夜裡更爲晶亮,“沒有吧。”
周臻書語塞。
細想起來,他並沒有風花雪月的時候。除開一場曠日持久的暗戀,他其實沒有經過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戀愛。他的生活重心多少年來都放在打造他的王國上。生活的困窘早早教導他,金錢是一切的基礎。他渴望金錢比渴望感情更多。
等夢想達成,才發現歲月已經蹉跎,最美好的年紀,他竟然沒留下一丁點值得追憶的過去。
後來再去談感情,簡單而迅速。女人付出身體,他付出金錢。這種關係深爲他厭惡。發生過兩次便覺得索然無味。
什麼雨中散步,簡直是天方夜譚。
周臻書摸摸鼻子,輕咳一聲,“傻子才做那種蠢事。”
喬舒還是笑,“那今晚就做一次傻子吧。”
她放慢腳步,任雨點肆無忌憚地打在發上,肩上,身上。她攤開雙手,在雨中轉個圈,衝他微笑起來,“我感覺舒服多了。”
她緩緩走近他,整張面孔都溼了。
她眨着眼睛輕聲命令他:“閉上眼睛。”
嗯,他想,今晚真的像個傻子,蠢到家了。
他閉上眼睛。
雨點沁涼,他擔憂着,她可能會感冒的。
突然間,一張略帶涼意的脣覆上額來。他大吃一驚,頓時屏住了呼吸。那脣輕輕一吻之下,像貪吃的小孩子嚐到了糖的甜,又嘗試着緩緩往下移,輕輕掠過他的面孔,一點一點地,最後,準確而溫柔地咬住了他的脣。
他自胸腔裡發出一聲悶哼,不由自主攬緊她的腰,立刻反客爲主地長驅直吻下去。
有車疾馳過身邊,輕濺起地上積水,大約看到這經典一幕,於是丟下一聲短促的氣鳴。
周臻書只覺得身體發熱,他有點羞於承認,自從那一夜,他一直想念她的身體,那不過是一副曾經觸手可及的屬於他的被他輕慢的身體。小巧的胸,光潔的背,平坦的小腹,哪裡算得上火暴身材,突然之間卻引發了他體內的熱情。
他沙啞着嗓子附在她耳邊說:“走吧,我們回家去!”
她微笑着撒嬌,“你揹我!”
他簡短地說:“好。”
他微微躬下身子,她低聲吹呼着伏到他背上。她明明很瘦,背在身上卻頗有重量。他有點吃力,但很快安慰自己,沒關係,回到家再讓她好好慰勞一下。
一進家門他就把她抵在了門上,手掌迫不及待地便伸到她毛衣裡。她嘻嘻笑,還逗他,“啊喲,真這麼急嗎?”
她故意裝出一副天真的表情,眼神無辜。
他咬牙切齒,惱怒得幾欲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
她偏偏還要無知地問他:“你是不是很想我?”
他嘆息一聲,決定舉手投降。
他附在她耳邊,輕輕咬她耳垂,“是的,我很想你,很想你。”
她把面孔貼近他,連眼睛都發熱。她迴應着他:“臻書,我也想你。”
一句話讓他勉強維持的理智全線崩潰,他幾乎有點慌亂地脫下她身上的牽絆,她軟軟地掛在他脖子上,在他耳邊低低呻吟。
窗外還在下雨,大風把客廳的落地窗簾吹得飛起來。N市的冬天,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多雨過。
他們反覆糾纏許久,像是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的疏離全彌補回來。周臻書說:“你知道我裝君子裝得多辛苦嗎?”
喬舒張大眼睛,“不知道啊。”
她孩子一樣彎起眼睛笑。
他忍不住輕輕親吻她。
“下個月你生日,我們一塊去旅遊,好嗎?”周臻書說。
她溫柔答他:“好。”
無論將要去何地,她都願意跟隨他。
日子終於重新又正常起來,至少喬舒覺得自己又擁有了出去打拼的力氣。
她打開手機,無數條短信紛至沓來。安筱的,許盼晴的,小韋和小潘,江敏,甚至包括夏景生,他們都給她發過多條短信,盼望她堅強起來。要快樂,要幸福。
喬舒眼眶濡溼。她簡直有些回憶不起來,事情剛發生的那段時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模糊的記憶裡,安筱她們都來看過她,陪她落淚。而她終日懵懂,任憑周臻書喂吃喂喝,十足一個沒有生命力的木偶人。
喬楠。
想起他還是心疼。
但是確實的,疼得輕了。
這是多麼殘忍的現實。每個人都會遺忘曾經的痛苦,那個愛過的人。一切終究會雲淡風輕。
她把電話打給安筱,安筱很是驚喜,“你怎麼樣?”她問。
喬舒答:“我很好。”
從前她有私心,暗自盼望喬楠能和安筱好上,這是兩個她至愛的男人和女人。因此安筱與許可的戀愛,還真令她沮喪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反問安筱:“你呢?”
安筱亦答:“我很好。”
喬舒說:“有空出來喝一杯。”
安筱有些爲難,“許可有點不舒服……”
喬舒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
安筱自嘲地笑笑,“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理智和清醒這東西,是沒有感情的時候才能談的。我還以爲我足夠瀟灑,其實也不過凡夫俗子一枚。他一呈頹相,我立刻心軟。嘴皮子狠又有什麼用,心裡其實放不下。”
如果帶着怨恨離開,其實也是可以做得到從此後老死不相往來的。偏偏他們緣分未盡,糾葛難休。
許可連續高燒幾日,清醒時握着她的手懇求:“可不可以再愛你?讓我重新來過?”
安筱覺得滑稽。她平時至憎恨如此段子。每每看電視碰到如是情節,必定狠狠唾罵。
卻原來到得自己身上,那一句狠話便摞不出口。
佳佳每晚入睡,必抓住她的手,半夜裡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四處摸索着尋找她的手,直到握住才安心再睡。
她漸漸地習慣了這樣被牽絆住,瀟灑和理智並沒有派上用場。她甚至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家庭當中,許多案子都藉故推掉了。這樣的自己是自己也覺得陌生的,婆婆打電話來,說話低聲下氣的,唯恐一個不小心便開罪於她,她只淡淡的,禮數照常周到,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她不知道錯與對。但每每佳佳小跑着退後,擺一個起跑的姿勢,然後提醒她:“媽媽,注意注意,我來了!”她歡笑着朝她衝過來,她情不自禁張開雙臂,把佳佳摟入懷裡,心裡是快樂的。
安筱自嘲地說:“以後再不能以你的導師身份自居了。”
喬舒幽默地說:“恭喜你走下神壇。”
安筱便笑了。
臨說再見,她突然又想起來,“夏景生給我打過電話。他出國考察學習去了,好像是爲期半年吧。”
喬舒有點不自在,“幹嗎特意說這個。”
安筱說:“他特意跟我說起。想必沒法聯繫上你,應該是有要我轉告一聲的意思。我善解人意,人品太好。當然要達成他的願望。”
喬舒嘆息,“你真的以爲我和他,還有機會?”
安筱說:“我只知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事。”
她掛了電話。
喬舒愣愣地坐了半晌,打開電腦。
一上Q,夏景生的留言便一窩蜂涌來。
“電話也不接。很擔心你。”
“別太難過,愛你的人都希望你快樂。包括喬楠。”
“我要去學習一段時間,臨走前很想見你一面。”
“非常想你,你好些了嗎?”
……
他對她說過的情話,永遠不會激烈。但柔情涌動,讓人忽視不得。她心裡永遠有一個屬於他的角落。也許在某個出其不意的時刻,微雨的傍晚,沉靜的午後,又或者,無月的深夜,會偶爾想起他來。那些與他在一起的,心無旁騖的光陰,永遠是記憶裡抹不去的一筆重彩。但她真的不會再愛他。爲他心跳,爲他歡喜難過,那樣的歲月,真的走得太遠,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