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租車的車窗向外望去,濃雲蓋頂,春雨綿綿,遠處的高樓和山頭,淹沒在不知是水霧,還是工業廢氣的朦膿裡。
路況還是以前那樣,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泥水坑,很考驗司機的技術。不時幾輛超載嚴重的運煤車,搖搖晃晃艱難的駛過,濺起的污水讓路邊的行人大罵不已。
駛過這段城鄉結合部的交通要道,出租車進入了一座中型煤礦的職工社區,在一棟80年代建造的樓房前停了下來。唐錚付完車費,來到這間兩層樓房的院子門口。
一扇高大的鐵門緊鎖着,大鐵門邊上開着一扇小門,鐵門中間有一個五角星的造型,上面的紅漆早已消失了,看着這鏽跡斑斑的五角星,他似乎又看到了唐媽媽的笑臉。
來到鐵門旁邊的傳達室,唐錚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地中海”,他比以前更老了,頭髮全都白了。
六十來歲的“地中海”鼻樑上架着一副老式鏡框的眼鏡,發白的藍色工作服,被裡面的棉襖撐的圓滾滾的,戴着一副花裡胡哨的袖套,下身穿着一條肥大的棉褲,和一雙看不出顏色的高幫工作皮鞋,這一切都讓他看上去很臃腫。
坐在一張長條椅上,他前面有一個燒煤的爐子,爐子上的水壺冒着熱氣,手上拿着一個文件夾,不時的在上面寫着什麼,偶爾拿起旁邊的小計算器按兩下。
唐錚敲了敲傳達室的玻璃窗,“地中海”擡了擡眼皮,渾濁的眼神,從老花眼鏡的縫隙裡看了過來。他看到一個身形挺拔,相貌清爽,衣着講究的年輕人在向他微笑。他愣了好一會,也笑了,朝唐錚招着手,讓他進來。
這位“地中海”叫李晨光,是青山煤礦福利院的院長。
唐錚推開們,來到“地中海”面前,鞠躬,說道;“李院長好!”這個“地中海”或者李院長拍拍自己旁邊,說道;“坐吧,你這個倔驢捨得回來了?嘖嘖,瞧你這模樣,發財了是吧?來,說說,幹了啥壞事,發成這麼個德行。”
這個老爺子開始幾句話還像樣,後面那句話把唐錚損的哭笑不得。唐錚苦笑着坐在他旁邊,掏出煙給他點上,自己也來了一支,看着老爺子美美的吸了一口後,唐錚說道;“沒幹啥壞事,殺了幾個人,搶了幾千萬,嗯,差不多就這些。”
李院長扁扁嘴,敲了唐錚一個爆慄,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不鏽鋼茶杯,放了一撮茶葉,拿起爐子上的水壺泡了一杯茶遞給唐錚,說道;“那好啊,你準備捐多少給福利院?考慮清楚哈,你摸着良心說個數。”
唐錚笑道;“捐,捐很多,以後每年都捐,怎麼樣,我今天的午飯有着落了吧?”
“別廢話,說!捐多少?”老爺子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唐錚笑着豎起兩個手指晃了晃,老爺子疑惑的看着這兩根手指,“兩萬?”唐錚搖搖頭,繼續晃着他的兩根手指,老爺子咬咬牙,惡狠狠的說道;“二十萬?”唐錚還是搖頭,這可把老頭子惹火了,他吼道;“兩千塊你得瑟啥!給錢!滾蛋!”
唐錚來不及擦臉上的口水,迅速的掏出準備好的支票,雙手遞給老爺子。他心裡這個憋屈呀,想道;“只是想給您一個驚喜,您老自己猜錯了,拿我撒什麼氣呀。”老爺子一把拽過支票,嘟囔着說道;“就兩千塊還弄出支票來了,說你得瑟,還真沒冤枉你。”
老爺子邊說邊看支票上的數字,等他看清楚後,眼睛瞪得賊大,呼吸急促,唐錚看這情況嚇一跳,趕緊扶着老爺子,老爺子一把就攥住唐錚的手腕,凶神惡煞的問道;“每年都是這個數?!”唐錚不敢再刺激老頭了,點點頭說道;“只多不少,逐年遞增。”
老爺子笑了,笑的像個孩子,笑着笑着,渾濁的眼淚也流了下來,老爺子趕緊擦了擦,對唐錚說道;“讓你這兔崽子看笑話了!”
唐錚的眼睛也是紅紅的,勉強笑了笑問道;“老爺子,院裡的情況還和以前一樣?”
“哎,煤快要採光了,礦上急着找出路,沒空理咱們,福利院比以前還要難。”老爺子很沮喪的說着。
“還好,你這200萬來的及時,今年算是沒問題了,我代表孩子們謝謝你啦。”老爺子欣慰的說道。
“老爺子可別這麼說,沒有您,這院子早幾年就給解散了,我們都得變孤魂野鬼。”唐錚搖搖頭說道。
“您別擔心,有我在,就不會讓這個家散夥。”唐錚接着說道。
老爺子點點頭,說道;“來吧,到裡面轉轉,等下去廚房幫忙,孩子們快回來了。”
唐錚跟着老爺子進到院子裡面,看着這斑駁的老房子,院子裡的那顆老樟樹,那些用廢鐵焊接的鞦韆、單杆、蹺蹺板,感慨道;“還是老樣子呀。”
老爺子在前面說道;“沒錢,就沒辦法改變什麼,好在東西雖老,可都很結實。”
“孩子們到哪裡去了?”唐錚問道。
“景洪帶着他們搞募捐演出去了,差不多塊回來了。”老爺子說道。
唐錚很驚喜的問道;“景洪?王景洪!大哥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呵呵,他去年退伍就回來了,在外面做了幾個月工,不習慣,就回來幫我了。前幾天他與咱們礦上的社區商量好了,帶着孩子們到社區表演,希望能募捐到一點錢,這小子很紮實,不像你這個倔驢那麼不靠譜。”老爺子嘮嘮叨叨的說着。
王景洪是唐錚的好朋友、好大哥,他們一起在福利院長大的,王景洪比唐錚大4歲,是那時候福利院一幫小孩的大哥,這幫孩子都喜歡他,什麼事都願意和他說說,王景洪爲了他們這幫小孩沒少受累、捱打,從沒有怨言,總是一臉憨笑。
唐錚很高興,好幾年沒見到大哥了,不知道他現在什麼樣子,他明白大哥爲什麼不習慣在外面打工,大哥這個人熱情、有正義感,對看不慣的事情絕對會管上一管。準是吃了虧,又想不通才回來的。
來到廚房,一個佝僂的背影映入唐錚的眼裡,她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圍着一件破爛的圍裙,地面是一堆菜葉,很零碎的菜葉,黃黃綠綠、缺頭少尾的菜葉。
她很認真的挑揀着,把菜葉壞的那一部分去掉,小心的把挑好的菜葉,放到旁邊少了提把的塑料桶裡,用手背錘了錘腰後,繼續認真的挑揀着。
唐錚眼睛模糊了,想喊卻喊不出聲音,哽咽着憋在那裡,老爺子拍拍唐錚的肩膀,喊道;“老婆子,看看誰回來了!”
她慢慢的轉過頭,把老花鏡拉下來一點,眯着眼睛看了過來,嘴裡微微嘟囔着什麼。
“咦?這不是咱們家小倔驢嗎?哎喲!你這小傢伙捨得回來了!”這個和院長一般大的老奶奶認出唐錚來了。她扶着腰,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張奶奶!”唐錚終於喊出來了。跑過去一把就抱住了張奶奶,這才哭出聲來。
張奶奶輕輕的拍着唐錚的背,小聲哄着他;“你這小倔驢,一走這麼些年,音信都沒有,不知道咱們擔心你呀?回來就好了,在外面受委屈了吧?張奶奶給你做好吃的,乖,不哭了啊。”
張奶奶掰正唐錚的臉,用那滿是裂口粗糙的手指幫他擦乾了眼淚,仔細打量着唐錚。“咱們家錚錚長高了,比以前俊朗了,以前跟個小姑娘似得,現在是個男子漢嘍。”張奶奶那滿是歲月痕跡的臉,笑開了花。
這一刻唐錚的那受傷的心靈被治癒了,他性格中冷酷的一面被驅逐了,他很喜悅、很溫暖。
老爺子在旁邊說道;“這小子出息了,在外面發了大財,要不,咱們還見不到他呢,小兔崽子太倔了。”
張奶奶白了老爺子一眼,抓住唐錚的手說道;“錚錚呀,雖然你唐媽媽不在了,我們也不管你發不發財,你也要經常回家看看,我和你李爺爺撐不了多久了,人老了就總是想你們,想看看你們。出去的那一幫孩子們,都經常回來,就你這個小倔驢不乖。
唐錚點着頭,問道;“怎麼沒看到劉媽媽和鍾媽媽?”
“走了,都走了,回鄉下去了。都是一身的病,我讓她們回去的,院子裡的孩子們也心疼,還好她們都有自己的小孩,能照顧好自己。”張奶奶搖着頭嘆息道。
“這裡只剩你們兩老了?!”唐錚驚訝的問道。
“就剩我們兩公婆了,還好景洪回來了,可幫大忙了。”老爺子回答道。
唐錚沒有再說什麼了,把兩老給趕出廚房,他脫掉外套,捲起袖子,開始做飯,邊幹活邊掉眼淚,十八年來就今天他哭的最多,小時候懵懵懂懂,又要強,死挺着不哭。慢慢長大了,知道哭也沒用,也不怎麼哭,現在成人了,才懂得哭。
沒多久,院子裡開始熱鬧了起來,孩子們的嬉笑聲、尖叫聲、哭鬧的聲音,讓這棟灰濛濛的老房子充滿了活力,唐錚來到院子裡,看到幾十個小孩子散落在院子裡玩耍,幾個孩子圍着張奶奶爭先恐後的說着什麼,還有幾個稍大一點的男孩子照看着年紀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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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中間一個高大憨厚的身影向唐錚走來,唐錚迎着這個身影跑了過去,跳起來就抱住了這個厚實的男人,喜悅的喊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