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人的腦回路,果然無法揣測……
比如從實力出發安排的對話時間……
柳唯的話其實跟負責溝通的人員帶來了諸多困擾,即便他再三保證這些都是寧爲的原話,但在外交用語上其實不太好拿捏。當然用“不太好拿捏”來形容,其實已經非常溫柔了。事實上要原文複述寧爲的措辭,以保證接下來雙方真的對話不出什麼幺蛾子,不要扯出什麼歧義,負責傳話的工作人員真的是絞盡腦汁來處理英文文案。
華夏人並不像其他民族那樣喜歡直接表露出攻擊性,如果可以的話,更喜歡用一種委婉的方式來處理感情。比如在大型儀式上先說些很漂亮的話,然後最後舉辦一個讓無數和平鴿飛起的環節,來委婉表達自己的真實態度,懂的都懂,華夏人的日常用語裡給“放鴿子”三個字賦予了一些深層的含義。
當然這層含義非華夏人或者對中文的表述意思有極爲深刻的瞭解,是很難理解的。
類似的還有很多,華夏獨特的文字跟語言體系,讓很多詞語都能擁有別樣的含義,有同音不同意的。
雖然華夏文化博大精深絕對不僅僅體現在這一面,但如果不掌握這些市井之言,也很難真正融入到華夏磅礴浩瀚的文化之中。即便放到外交辭令,華夏也喜歡用擱置爭議跟自古以來這種含蓄的辭令來讓對方感受到華夏幾十年發展帶來的巨大變化。
僅僅四個字的改變,代表的含義能深到不鑽研三十年華夏變化都無法理解。這大概也是思維深度的體現之一。
當然,對於寧爲來說,他並沒有太多困擾。
一位老人想要跟他通話,並不會也不可能讓他這個年紀的人特別興奮。相對而言,能破解一個個數學謎題帶來的舒爽感肯定遠勝於這種通話。
所以他也不太介意對面直接拒絕掉他無理的要求,然後大家老死不再相見。
寧爲覺得這肯定是對面那位老人的損失,畢竟他還年輕,而對面是真的已經是位老人了,起碼就目前的科技水平來說,時間跟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還是相對公平的,大家都只有一條命,掛了也就掛了……
所以寧爲忙裡偷閒的花了一上午時間開始構思論文,中午吃了江同學送來的午飯,然後拉着江同學的小手,沿着曾經皇家園子裡的未名湖轉了一圈,搜腸刮肚講了幾個從徐公子那裡聽來的LSP專屬冷笑話,把江同學逗得雙頰染上飛霞,才志得意滿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人生的樂趣莫過於此。
寧爲覺得這個世界大概已經很難找到在他這個年紀便能愛情跟事業都極爲成功的小夥伴了,這多少讓他在快樂之後又感覺有些許寂寞,高處不勝寒的那種寂寞,然後開始思考一些哲學上的問題,並跟柳唯探討。
“柳哥,你知道怎麼區分渣男跟好男人嗎?”
“嗯?”
“我告訴你啊,渣男就是那種脫下褲子的時候,除了一個地方硬,其他地方都軟,提起褲子之後除了一個地方軟,其他地方都硬的男人。”
柳唯:“……”
這就真的有點討厭了,在單身狗面前秀恩愛也就罷了,還在單身狗面前說這種話,真的很傷人。
然而寧爲又話鋒一轉,說道:“如果你接受了剛剛那個定義,你覺不覺得這也能用來形容一下那個美麗國?仔細想想這幫人的思維邏輯,真特麼的像極了渣男啊!所以我猜雖然我上午的要求有些無理取鬧的感覺,但他們一定還是會答應的,因爲剛剛跟江同學在一起講笑話的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了他們的中心訴求。”
柳唯依然保持這沉默,很多時候寧爲說話他不好接,不管往哪個方向接,他都怕這個大腦極爲發達的年輕人,會過分解讀他的意思。
這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如果寧爲的影響力還僅限於科學界到還沒什麼,但很顯然,現在寧爲的影響力已經不止侷限於學界,他還是著名的科學家網紅,甚至每一條微博都有一羣人幫着過分解讀。
“說白了,他們就是希望依然能保持亂來的資本,但是又怕我跟着他們一樣亂來,讓他們亂的不痛快,所以大概是想跟我商量一下,找到一個辦法,怎麼能讓他們繼續亂來,但我卻可以保持安靜,做一個乖乖的年輕人,不要被他們帶壞了,跟他們一起亂來。”
很拗口的一番話,但柳唯發現他居然聽懂了。
“你的意思是……”
“沒錯,我的意思那幫人的思考模式只需要用渣男思維去帶入,就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最簡單的分析無非就是又想拿好處,又想能不負責任。但你知道渣男最怕什麼嗎?”寧爲問道。
柳唯決定沉默,大概是想以這種態度來跟渣男劃清界限。
不過這顯然不會耽誤寧爲發揮,等了兩秒發現這個捧哏不太合格,完全沒有餘師兄的覺悟之後,便自問自答道:“他們怕的是比他們段位更高的渣男,如果這個渣男還能比他們更不要臉,他們就更怕了。”
柳唯看了眼寧爲,道:“所以你要做一個高段位且不要臉的渣男?”
“不!”寧爲義正言辭的搖了搖頭,然後說道:“我只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後,準備給你演示一下怎麼靠三句話,讓一個有錢的老渣男爲我花個幾十上百億!”
柳唯的嘴張了張,但沒等他說出什麼,兜裡的手機震了起來。
其實柳唯跟寧爲一樣,平時的電話從來不會很多。寧爲這樣是因爲他的手機一直開啓着手機白名單,不熟悉的電話根本打不進來,柳唯則純粹是沒什麼事情根本不會有人找他。
寧爲曾無意中看到過柳唯的手機通訊錄,裡面乾乾淨淨,一個號碼都沒有。當然也可能柳唯有兩部手機,只是寧爲沒看到他用過第二部手機而已。
所以,只要他手機響了,都是重要電話。
柳唯也沒避着寧爲,拿出電話直接接聽:“嗯,好的,我明白了,馬上轉達。”
簡短的兩句話,用了大概五秒鐘,然後柳唯掛上電話,面無表情的看向寧爲,說道:“你判斷的完全正確,那位老渣男那邊同意了你的要求,距離你們談話的時間還有……2小時37分。”
“用位來形容老渣男你覺得合適嗎?下次記得用個!”寧爲糾正了句。
“不管是個還是位都不重要,我期待着你能用三句話讓一個有錢的老渣男爲你花百億。”柳唯很認真的說道。
寧爲皺了皺眉頭,雖然這是他的原話,但從柳唯的嘴裡吐出來,總讓他感覺怪怪的,尤其是配上這位本來很嚴肅的保鏢眼睛裡那一絲戲謔之色。
嗯,他得承認剛剛用詞可能有些問題,讓這對話有些尷尬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偶爾總得讓單身狗找些小樂趣。
“哦,那你等着看好了。不過真的到了視頻連線的時候,你能在場嗎?”
“我在不在場有差別嗎?又不會用全景攝像頭。”
“對哦!”寧爲點了點頭,畢竟是視頻連線,只要在視頻之外的位置,對面根本發現不了,隨後問了句:“那等會我就在辦公室裡跟他視頻?”
“嗯,放心,到時候不會有人打攪你們的。”柳唯點了點頭。
“關於這一點我一直很放心。”
……
時間被切分後就會感覺過的特別快。
當柳唯拿着一套設備走進他的辦公室時,寧爲發現兩個多小時他竟然只寫了七頁論文,這效率是越來越低了。
內心自我檢討的時候,柳唯已經麻利的將設備安裝調試完成,顯然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幹了。這再次刷新了寧爲對柳哥的認知。
果然在這個新時代,不懂辦公自動化的司機當不了一個好保鏢。移動互聯網的世界活生生把人都給逼成了全才。
到了預先約定好的時間,柳唯打開了一個軟件,然後讓出了位置。
接通,很快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出現在鏡頭前,但跟寧爲簡陋的辦公室環境不同,對面是坐在一個大書房內,露出了上半身正式的西裝。
一身休閒服的寧爲感覺自己被比下去了,但轉念一想,對面此時是凌晨三點,哪個正經人會大半夜的穿西服呢?
“你好,薩克勒先生。”寧爲很禮貌的打了聲招呼。
“你好,寧博士。”
“那個……在咱們聊正事之前,你介意我先問個問題嗎?”
“哦……當然不介意,你問吧,小夥子。”
“我聽說您很富有?”
“富有是個相對的概念,當然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我想是的。”
“哦!”寧爲點了點頭,然後好奇的問道:“那麼能冒昧的問一句很私人的問題,你的錢是怎麼來的嗎?”
……
視頻中,老人本來十指交叉放在放在桌上的雙手鬆開,整個人向後仰了些,靠在舒適的椅背上,一隻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隻手則搭在桌上,食指跟中指開始無意識的敲打起桌面,對面的麥克風設備應該非常高級,將微不可查的“啪啪”聲能完整的採集,然後通過轉換將數字信號變成光信號再轉化爲數字信號,最後還原成聲音從外放設備傳遞到寧爲的耳中……
好在寧爲也不急,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然後愜意的靠在椅子上,放鬆着大腦。
高強度的腦力工作之後,有一點閒暇的時間休息其實也挺好,就當是午休了。
最終還是對面的老人先開口了:“是的,我很富有,我的家族同樣很富有,這是世代的積累。知道嗎?我活得很累,因爲很多財富並不是我積累的,而是來自於上一代的恩澤。我學習、思考、努力、奮進更多是爲了讓自己的知識跟見識能匹配我以及我的家族所擁有的財富,起碼不至於被財富所反噬,你懂我的意思麼?寧。”
寧爲點了點頭,道:“懂了,你的意思是,你是一位優秀的守成者,而不是優秀的開拓者,對嗎?”
老人笑了笑,說道:“當然,你可以這樣理解。”
“唉……”寧爲嘆了口氣,道:“那就不好辦了,我們的經歷天差地別,看問題的角度大概也天差地別。比如我是窮苦孩子出身,真的,我小時候過的日子你可能聽了都覺得不可思議。比如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吃牛肉,但不管我多愛吃,起碼要隔上一週左右才能吃一頓。我到初中才知道原來西餐裡的牛排竟然是主食,都用不搭米飯的。”
“說個你更不信的,除了校服之外,我初一的時候纔有了第一條新褲子。真的,在我上初中之前,穿的一直都是我那些親戚家哥哥們穿不下的舊衣服,這種生活你肯定沒法想象吧?怎麼可能有小孩十多歲了還穿別人的舊衣服?簡直無法想象,但那還真就是我的童年。不過真要說起來,倒也不是買不起,而是我爹媽習慣了勤儉。”
“好在上了初中之後,當我明確表示以後要穿新衣服上學後,我爹媽也尊重我,每年四個季節都會給買上兩套。你知道我第一次穿着一身新衣服新鞋子去上學的感覺有多幸福嗎?媽的,走在路上,簡直感覺地球都是圍着我轉的!我猜這種感覺你肯定沒體驗過吧。”
“好吧,話說到這裡,你認爲是我祖上不努力,所以活該受窮嗎?還真不是,我爺爺是賣魚的攤販,用我爸的話說每天起早貪黑的,就爲了扒拉那點魚。我家老頭子當過兵,訓練刻苦,退役之後在工廠任勞任怨,我記得那個時候已經雙休了,但效益好的時候廠裡基本上就沒有過雙休,每週都要加班,每天都要幹滿大概十個小時。不過工資也大概就夠讓我每頓有肉,隔一週還能吃上頓牛肉,然後還一下房子貸款。”
“你說說看,這特麼找誰說理去?好在我能賺錢了,家裡生活也改善了,現在有互聯網了,視野也擴寬了,我現在大概也算個成功人士了。但我每每回憶曾經,卻發現第一次穿新衣服上學時的感覺,依然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看吧,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我來自於社會底層,而你出生就在社會頂層。比如,薩克勒先生,你還記得第一次穿新衣服的感受嗎?”
……
發自靈魂的問題,讓對面的老人再次陷入沉思。
顯然這位老人對於穿新衣服的執念以及印象,不如寧爲這幫深刻。
當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對於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來說,一套新衣服着實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不過老人顯然不會真的去回憶他第一套新衣服是怎樣的,更多大概是在思考寧爲這番話想要傳達什麼意思,以及接下來該如何讓不太順利的對話繼續下去。
沒人願意白熬一夜,更別提對於一個時間珍貴的老人來說。
然後薩克勒感覺有些無奈,因爲開場對話,讓他意識到自己要面對的年輕人有多難纏。
……
“艱辛的童年有時也能成爲人生最寶貴的財富……”半晌,老人悠悠的說道,只是話沒說完,便被對面很不禮貌的打斷。
“行了,薩克勒先生,真讓我大開眼界,竟然能從你的嘴裡聽到雞湯文的路數,我的童年其實半點都不艱辛,雖然小學穿不上新衣服,但起碼每天能吃得飽飽的,雖然牛肉要隔兩週才能吃一次,但豬肉每頓都有,每天早餐我家老頭子還專門去給我訂了鮮牛奶。真要說艱辛,還輪不到我。”
“我老婆的童年才叫真的艱辛!她都已經讀大學了,但你敢信認識我之前,她每週才吃一頓肉?你敢信她大學三年都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你敢信她拿獎學金還勤工儉學賺的錢不但要維持她在學校的開銷,還要反哺家裡,還要靠她上學賺的獎學金去照顧一個上高三的妹妹跟臥病在牀的奶奶?”
“他媽的!你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嗎?因爲她的家鄉因爲山多較爲閉塞,所以那裡能幹的工作就那麼多,因爲她爹努力工作結果出了意外去世了,還留下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母親需要照顧,因爲她媽媽講道理,孝順,所以決定既要照顧兩姐妹還要照顧好那個躺在病牀上的公婆!”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我特麼想找點錢在那裡建一座旅遊型城市,帶動那裡的經濟發展,創造點就業崗位,讓整座縣城富裕起來,讓我老婆能開心每一天,她開心了我也開心,這特麼有錯嗎?礙了誰家事了?要你們在那邊逼逼叨叨?FUCK YOU,老子給你們的臉了?”
“FUCK YOU,千萬別跟我說那個腦殘且壞到流膿的小丫頭真是爲了所謂的環保,網上那些轉賬截圖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們吃飽了就不管別人還餓着?FUCK YOU,信不信真把老子惹生氣了,老子拉着你們一起玩自爆?!讓大家鈔票從此都煙消雲散,老子反正以前過慣了窮日子,無所謂!你們想不想也來試試?”
……
從寧爲口中冒出第一句優美的國際通用問候語開始,柳唯的眉毛便不可抑制的跳動起來。
真的很難想象從一個溫儒爾雅的學者嘴裡吐出如此粗鄙的言辭,而且是在這種場合,對面還是一位大佬級人物。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吐出了一個詞,寧爲像是上癮了一般,幾乎是一句話就要吐一次,配合那出離憤怒的樣子,柳唯已經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讓寧爲先冷靜一下,比如可以暫時先切斷通訊,讓雙方等會在聊。
但最終柳唯沒有任何動作。
反正不是他一個人在關注這次對話。
當然更重要的是,嚴格說起來寧爲現在依然是一個學生,沒有任何官方身份,用寧爲自己的話說,他就是市井小民,這個身份定位……
怎麼說呢,柳唯覺得似乎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
視頻中,老人再次坐正了身子。
大概是寧爲接二連三的挑釁,讓老人也感覺到了不適,目光顯得有些凝重,甚至是無奈……
當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深更半夜的想找人聊些正事,結果正事還沒開始聊,就先被瘋狂輸出了一波,換了誰都不可能心情很好。
更重要的是,寧爲發泄的怨氣其實並不是沒有道理。
不管是誰被在網上指名道姓的罵了那麼多天,大概心情都不會太爽利,更別提寧爲還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火氣最旺盛的年輕人。
……
良久,老人終於還是開口了:“所以我這次連線是希望能解決彼此之間一些問題的,寧,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六十八年的經歷告訴我,衝動從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許多誤會說開了,闡明瞭,也就沒有了。但這首先,我們要保持對彼此最基本的尊重。”
寧爲點了點頭,面無表情的說道:“這話我愛聽!好吧,接下來的溝通我會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薩克勒先生我可以尊重你,但前提是你既然說是爲了解決問題的,那麼請告訴我,如何才能讓我心情平復,讓我能心安理得接下來跟你溝通更重要的問題,而不是想到那些惡毒的言辭,就暴跳如雷?想必在連線之前你就考慮過了,告訴我,薩克勒先生,你會通過什麼方式來消減我憤怒的情緒?應該不會就靠這兩句話吧?CNMD,你該不會像網上那些狗孃養的一樣把我當成小孩子哄吧?”
語氣平和了許多,但優美的問候,依然保持着。
柳唯微微垂下了頭,腦子裡浮現出的是寧爲之前說的話,論如何靠三句話,讓一個有錢的老渣男爲我花個幾十上百億……
嗯……見識了,學到了,就是沒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