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治療室裡心不在焉地整理着器械,這是每天的例行事務。
門咚咚敲了兩聲,外面站着個穿着華麗的孕婦,挺着大肚子,旁邊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扶着她。
“荊大夫,我是馮醫生介紹的。”那孕婦低聲說。
不用她介紹,我就知道她肯定是馮月月電話裡說的那個“出手大方”的孕婦。
“先做例行檢查吧!”我走出治療室,看過她的病歷,開給她化驗單B超單什麼的一大堆單子。
一切程序完畢,她跟我來到治療室。
“把衣服脫了吧,躺上去。”我示意她躺到檢查牀上。
“我老公是三代單傳,不想在我這裡斷了血脈,所以,只好拿掉這孩子,我真捨不得啊,畢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那女人反反覆覆說,好像爲她自己的行爲尋找理由。
“這怪不得你,女人有時是沒法自己做主的。”我嘆道,拿起胎心聽診器放在孕婦的肚子上聽着,小生命在不安地騷動,好像預感到即將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厄運。
很健康的胎兒!
她的媽媽長得很漂亮,再過兩個月,她就出生了,一定會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兒,可惜,她註定不能來到這世上。
那胎兒突然重重踢了一腳,肚皮下的震動從胎心聽診器上傳過來,像抽了我一巴掌,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
孕婦奇怪地看着我,我爲剛纔的失態感到窘迫,儘量掩飾着心中的不安。
“你可要想清楚了。”我配好中止妊娠的藥物,把注射器拿在了手中,注射器裡的藥液在燈光下閃着寒光。
那孕婦的淚水滑落下來,遲疑了一下,終於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
我把注射器的針頭注入了她的體內,在那一刻,忽然間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像個行刑的劊子手,以前我從來沒有這種不安的感覺。也許,是因爲我肚子裡也開始孕育着一個生命吧。
在我抽出注射器時,就宣告了那個健康小生命的最後命運,一切都不能逆轉了。
“行了,我給你開個住院單,需要住上幾天,你不要緊張,就跟自然分娩差不多。”我帶着孕婦回到門診室,等在那兒的男人迫不及待走了上來。
我突然間有點厭惡起那個男人。
“這是小意思,請您收下。”那男人偷偷把一個紅包塞給我,我假裝推託了一下,便不再拒絕。
兩天後,孕婦進行正式引產了,用藥物刺激宮頸擴張,那女人在產牀上嚎叫着,我用產鉗探進去,拉住死胎的頭部,把它拖了出來。
胎兒呈粉紅色,略略有些發青,佈滿了皺紋,像個老人似的,全身都是羊水和粘液,滑溜溜的。它緊閉着雙眼,似乎還沉浸在甜蜜的夢鄉里。
“要不要看看?”我對那女人說。
“不必了。”女人輕聲道。
那女胎仍帶着溫熱的體溫,但我知道,它早已經死了,只是一塊人形的死肉而已。當我提着胎兒的腳,準備把它放入準備好的醫療廢物袋時,赫然發現那胎兒的眼睛不知何時睜開來,正駭人地盯着我。
我受了一驚,手上一滑,那胎兒啪得掉在了地上。我自衛性地向後退去,手卻扶了個空,打翻了手術器械盤,那些剪刀鑷子什麼的唏哩哐啷散了一地。
我摔倒在地,吃驚地看到地上那胎兒緩緩轉過了頭,那張皺巴巴的臉朝向我,粘着血絲的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盯住我,眼神中透着憤怒和淒涼。
“媽——媽——”我聽到它開口叫道,發出尖細的聲音,好像從地獄裡傳上來的冥冥之音。
瞬間,巨大的恐怖感令我幾乎窒息。
“真美麗,真美麗,你怎麼了?”做助手的小米扶起了我,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地上的胎兒並沒有動,它以一種怪異的姿式躺在婦科手術室冰涼的瓷磚地面上。
“小米,你把它處理一下吧,我感到很不舒服。”在她的幫忙下,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連再看一眼那胎兒的勇氣都沒有。
我跑到洗手槽前嘔吐起來,這次嘔吐得更厲害了,幾乎把青黃的膽汁都吐了出來。然後我開始不斷洗手,用刷子使勁刷着,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膚髮紅,滲出星星血絲來,但是,我仍然覺得沒有洗乾淨。
處理完那個病人,小米走了進來,看到我的舉動,大驚失色。
“真美麗,你瘋了?!”她跑過來拉住了我。
我突然鼻子發酸,再也忍不住涌上來的淚,撲到她肩上痛哭起來。
“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小米有些手足失措。
“小米……我……我懷孕了。”我像個小孩子似的哭道。
晚上,江峰來看我了,提了一大袋的營養品。
“你向她提出離婚的事了嗎?”我問。
他窩在沙發上,嘆了一聲氣,失去了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緩緩說道:“提了,但是她不同意,說如果離婚,就死給我看。”
我一下子又來火了:“那我怎麼辦?你以爲我就不敢死給你看?”
江峰連忙說好話,說再緩緩,反正跟她的分手是必然的事,也用不着急在一天兩天,如果真弄出什麼人命來不好收場。
我沉默了,後悔當初不該輕信這個男人的話。但既然戰爭已經開始了,我必須要堅持下去,絕對不能放棄,我一定要戰勝那個女人,不然就會變得一無所有,輸掉整個人生。
房間裡的空氣有些沉悶。
我無聊地轉着電視的頻道,江峰則一根接一根抽着煙。
電視上一則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記者報道說,本市的男女性別比例已經嚴重失衡,達到113:100,因此,市計生部門已經推出舉報電話,希望掌握線索的市民們踊躍舉報,記者還在醫院現場採訪了幾名孕婦。
這個採訪顯然是前幾天拍的,因爲我赫然看到接受採訪的那個孕婦邊上,坐着的正是我早上做完引產手術的那個女人,那女人仍然挺着大肚子,聽着邊上孕婦的回答,表情有些僵硬。
沒等邊上那名孕婦說完,她便站起身來離開了座位。當她轉身走出攝像機鏡頭時,我赫然看到,她的腳後跟着一個小小的嬰兒,那嬰兒渾身是血,拖着臍帶,像動物一樣爬行着。
我驚悸地顫了一下。
那嬰兒好像感覺出電視機前我的反應,停止了前行,緩緩回過身來,然後爬向攝像機所在的位置,消失在屏幕的下方。
電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難以承受的寂靜。只有畫面中那孕婦在飛速地張嘴閉嘴,不知說些什麼。
猛然間,屏幕中冷不防串上一張皺巴巴的青紫色的胎兒臉!擋住了所有的東西。
是它!是那個死胎!!
它看着我,像要從屏幕中探出頭來。
“媽——媽——”它張開嘴,朝我說道。
一種噁心難聞的血腥氣從電視屏幕裡漫了出來。
我驚聲尖叫了起來,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美麗,你終於醒了!”白光中出現了江峰的臉。
“我這是怎麼了?”我虛弱地坐起身,才發現這裡是醫院的病房。
江峰坐在我牀頭,說道:“你昨晚在看電視時,突然大叫一聲就人事不省了,我趕緊打120送你來醫院,醫生說,可能是你最近的思想壓力太大了。”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緊緊抓住江峰的手說:“阿峰,我真的好怕,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江峰安慰着我,他說,無論如何會在孩子出生之前辦妥離婚手續,跟我結婚,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點了點頭,但他不知道,除了因爲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個原因我卻不能對任何人傾訴,只能埋在自己的心底。
當他因爲公司事務繁忙離開後,病房裡只留下我獨自一人,我禁不住深深顫慄起來。
昨晚那恐怖的一幕仍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我知道,也許我得了孕期焦慮症,那些看到和聽到的可怕東西只是潛意識產生的幻覺,但是,我卻不能控制我自己。我害怕有一天我的精神真的會崩潰。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仍然在機械地上班下班,度過難熬的早孕期後,我的思緒變得有些平穩了。現在,我只能穿一些寬鬆的衣褲,但仍然掩飾不了日益增大的肚子。因此,醫院裡開始流傳我的一些閒話,但是我不在乎,我相信,江峰肯定會在孩子出世之前迎娶我。
但是,朱莉莉的突然出現卻打破了原本日趨平靜的生活。
“好啊!原來就是你這隻狐狸精勾引了我老公!”那天,朱莉莉突然氣急敗壞地出現在我的診室門口。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
她像一條發瘋的母狗似的撲了上來,響亮地給了我一巴掌,然後扯着我的頭髮,一邊狠狠詛咒着,科室裡亂成一團,但是我無法還手,因爲我的肚子已經成了最大的障礙,我必須得保護我未出生的小寶寶。
“你說,兩年前你給我做了什麼?”朱莉莉憤怒地叫道。
我的頭皮被抓得生疼,身上也被她的拳頭雷雨般砸着,但是,卻沒吭一聲,只死死護住腹部。也許就算償還她吧,因爲我確實對不起這個女人。
兩年前,朱莉莉懷過一次孕,當時她並不知道我和江峰好,剛巧來到我這裡就診,強烈的嫉妒心迫使我利用巧妙的醫學手段結束了她做媽媽的權利,那次被認爲是一次自然流產。她做夢也沒想到,在以後的幾次治療中,我更是破壞了她的**壁,使她的受孕機率幾乎減到了零。
想到這,我雖然承認自己是個卑鄙自私的女人,但是,這一切都是爲了愛,如果她有了孩子,那我得到江峰的可能性就會大打折扣。我知道江峰喜歡小孩,他一直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我必須利用這一點,讓他的心完全向着我,讓他毫無牽掛地離開朱莉莉。而我也要用肚子裡的孩子來牽住他的心,使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醫院裡趕來的男同事拉開了近乎瘋狂狀態的朱莉莉,小米從圍觀的人羣中擠進來,扶起我。
“真美麗,你沒事吧?”她問道。
“沒,沒什麼大礙。”我整理着凌亂的衣衫和頭髮。
這次的醜丟大了,我肯定會成爲醫院裡最大的新聞和飯後談資,我並不恨朱莉莉,畢竟是我先有虧於她的,只是希望這次事件過後,她不要再來煩我了。
“你這個***,我和你沒完!”可是,臨走前,朱莉莉指着我厲聲說。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最後吃虧的反而是朱莉莉自己,她越是這樣鬧,江峰對她的感情就越疏遠,因爲我畢竟懷着他的孩子,我不禁暗暗感謝起肚子裡的小寶貝。
但是,我更沒想到,真正的噩夢纔剛開始。
從那以後,我越來越睡不安穩,當我一閉上眼睛,就會覺得黑暗裡有人注視着我,那雙小小的眼睛隱在角落裡,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問,黑漆漆的B超室裡,馮月月盯着B超屏幕,一邊用探頭在我的腹部移動。
“女孩。”
“是嗎?”我有點高興,因爲江峰說他喜歡女孩兒,這一點他比那些只想要兒子的大男人們強多了。
“真美麗,你的娃娃好像很特別哦。”
“哦?”我擡起頭,但卻看不到屏幕。
“你等下,我選個最好的角度。”她的探頭在我圓圓的肚皮上滑着,有些冰涼。
B超機滴答一聲輕響,屏幕鎖住了,她把顯示屏朝我轉過來,我禁不住驚駭地張大了嘴巴。
屏幕上是三維定相的胎兒,雖然模糊不清,但已經能分辨出五官,它朝向我,眯着眼睛,皺皺的臉。
“你肚子裡的寶寶真有意思,我的探頭划向哪裡,它的頭就轉向哪裡,好像已經有了意識似的。”馮月月說。
但是,我卻沒注意她的話,因爲我發現,我肚子裡的這個寶寶,十分面熟,它竟然,竟然很像那個打掉的胎兒!
是它?
頓時,我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凍住了,毛骨悚然,全身顫抖不已。
屏幕也開始抖動起來,形成一道道光柵,B超機發出嗞嗞的電流乾擾聲。
那胎兒動了動,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動作晃了一下頭,慢慢張開了眼睛,朝我展露出詭異的笑容。
“媽——媽——”它叫道,仍然是那種彷彿來自地獄裡的陰森腔調。
我和馮月月幾乎同時叫了起來,馮月月嚇得扔掉了探頭。
屏幕上的胎兒立刻消失了,屋裡一片漆黑,我明顯感到**裡的胎兒在不安地動着,像在抓着我的宮壁。
馮月月拉開了燈,詭異的氛圍像潮水般退去。
“你剛纔聽到了嗎?”我顫抖着問。
“聽到什麼?”
“它在叫我媽媽。”
“叫***媽?”馮月月不解地反問。
“你沒聽到?”
“沒有。”
“那你爲什麼叫起來?”我皺着眉。
“是因爲你叫啊,你突然這樣尖叫,活生生的人也給你嚇死了。”馮月月給我紙巾,讓我擦去肚皮上的潤滑劑。
“我覺得這孩子好像,好像有點不對勁……”我怯怯地說。
“你不要想太多了,這孩子一切正常。不過,剛纔B超機是好像出現了不穩定的故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馮月月調試着機子,一臉困惑。
“我說月月,以後鑑定胎兒性別的事,還是不要做了,現在上頭查得正嚴呢。”我下了診牀。
從這次以後,我的心裡便蒙上了重重的陰影,似乎總感到肚子裡的孩子不正常,那張皺皺的臉老在面前晃着,讓我遍體生寒。每次看到打擊非法鑑定胎兒性別的報道,我都心驚肉跳,變得神經兮兮。
肚子越來越大,胎動越來越明顯,江峰也抽出了更多的時間來陪我,他說,已經和朱莉莉辦好了離婚手續,過幾天就去民政局和我登記結婚,並高興地說,他已經做好了當爸爸的準備,我也很高興,因爲我終於在這場戰爭中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但是,我卻不敢對他說出內心深處那種令人發瘋的不安感,只希望早點把孩子生下來。
然而一次深夜的遇襲使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怖中。那天晚上,我突然十分想吃附近一家麪館的芥麥面,孕婦的口味總是很奇怪,有時候想起吃什麼東西就非要吃到不可,不然就會寢食不安。那晚江峰不在,我只好自己出去。當我吃完麪條回家時,在家邊的小巷中,遇到了三個兇惡的年輕男人,他們堵住了我的去路。
“你這個不要臉的賤女人,有人說想要教訓教訓你。”一個染着黃頭髮的流裡流氣的小青年說道。
一定是朱莉莉指使的,她竟然還不放過我,買通了小流氓來欺負我。
“你們,你們想要幹什麼?”我驚恐地向後退,但他們包圍了我。
“你害得別人失去了孩子,現在,也讓你嚐嚐這痛苦。”他們嘿嘿冷笑着。
這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可是,這個小巷很少有人經過,喊救命都來不及了,他們朝我逼來,我靠在了冰冷的牆上。
可就在這時,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他們好像看見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臉色剎間變得慘白,顫抖着指着我的腳後,叫道:“怪嬰!怪嬰!”說完,便爭先恐後落荒而逃了。
黑幽幽的小巷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靜悄悄的,我回身,只有我的黑影扭曲地映在牆上,卻沒有發現任何東西。我一下子想起了那次在電視上見到的那女人身後跟着爬行的怪胎,這樣想着,彷彿真的感覺有一個渾身血污的胎兒也緊緊跟在我的腳後,巨大的恐怖感讓我不敢在這兒停留一刻,匆匆跑回了家。
胎兒在我的肚子裡不安地蠕動着,我越來越恐懼,有一個瘋狂的思想總在我的大腦裡作崇——它肯定不是我的孩子,它是一個怪物!它正在吸取着我身體裡的養分,就像一隻要破蛹而出的毛蟲。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到許多胎兒在滿世界爬動,有大有小,還有沒成人形的,它們像許多白生生血淋淋的蟲,圍着我,眼睛裡閃着非人類的光芒。
其中爲首的就是那個我最後一次引下來的女胎,它緊緊跟着我,像影子一樣。
“媽——媽——”它空洞的像老人般的嘴裡擠出這個令我毛骨悚然的詞,而所有的胎兒都跟着叫了起來。
“媽——媽——媽——媽——……”
不行!我不能讓它出生!
我害怕得要死,那怪物就在我的肚子裡啊。可江峰在我身邊熟睡着,像死了一樣。
我從牀上爬下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已經是子夜了,外面下着大雨,可是,我毫無知覺地走向雨中,現在我只有一個意念,那就是殺了它,殺死這個怪物!
我走向了自己的醫院,打開婦科的門,進了治療室。
我聽到了哭聲——女嬰的哭聲,還有很多模糊的話語,它們都在喊着媽媽,從下水管道里傳上來,彷彿從洞穴裡涌出來的無數飛蟲。
我肚子裡的胎兒動得更厲害了,它拼命撞着我的宮壁,像要努力破壁出來。
我的肚子痛得一陣陣抽搐。
——你不要急,我要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拖着溼漉漉的身體,掙扎着坐到婦檢牀上,打開器械包,取出一支明晃晃的手術刀,慢慢劃開了圓滾滾的肚皮……
作者:無名 Q Q:1 6 1 2 3 5 6 9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