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來,”秦子心伸出手一把搶過龍天敖手上的吹風,她不想讓他幫她吹頭髮,因爲這樣的動作太過親暱,她和他是陌生人,不適宜。
她更加不想讓他看見她後腦上的疤痕,雖然頭髮長長了,那疤痕淹沒在頭髮裡看不見,可是吹頭髮時手會去撩頭髮,肯定就會看見的。
她自己看不見那疤痕,可她的手摸得到,每天梳頭時,她的手摸到那硬硬的一塊,心裡都難受無比,所以不想別的人看見。
當然,她的疤痕也不是說就沒有人看見,至少東子就很熟悉,在上海住院時,他經常來,還經常幫她上藥,幫她修剪疤痕周邊的頭髮。
她曾經笑言,她最醜的地方都被東子看見了,獨眼,後腦的疤痕,臉上的疤痕,光頭,這世界上還真沒有一個人這麼全面的面對過她的醜,而且那麼的醜。
於是東子就笑着說,我之所以喜歡你,就是因爲你那麼醜,是我見過的女人裡最醜的那一個,人說家有三寶,醜妻、薄地、破棉襖,其中醜妻最重要。
想到這裡,原本吹頭髮的她忍俊不止的笑了一下,陸振東就是一個貧嘴,他喜歡她是因爲她醜,打死她都不相信。
龍天敖看着吹頭髮的秦子心,他問她的話她沒有回來,而是一個人在想着什麼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沒有悲哀沒有痛苦沒有對現狀的憂鬱,有的只是充滿陽光充滿希望的神清氣爽。
“子心,地震時你沒有回到你外公家是不是?”龍天敖又問了一句。
子心聽龍天敖再問,這纔想起她還沒有回答龍天敖的問題呢,好奇怪,她和龍天敖呆在這個房間裡,她只是吹過頭髮,居然會莫名其妙的想起陸振東來。
“地震那天……”秦子心簡單的把地震當天的情況說了一下,回到家沒有找到外公外婆,她沒有鑰匙進不去,然後去北川中學找外公,剛到北川中學就地震了。
“那你既然沒事,爲什麼不給我來電話?”龍天敖聽她說的如此的輕描淡寫,心裡忍不住傷心和難過。
地震後,他是那樣的牽腸掛肚,又是那樣的不顧一切返回北川縣城,可秦子心什麼事都沒有,也不給他來電話,甚至連一聲平安都不給他報一聲。
她不知道他也還沒有離開北川多久嗎?她不知道他也在災區嗎?她不知道他會擔心她嗎?她不知道如果她不在了,他一個人就活不好嗎?
“我……”子心看着龍天敖,猛然間想起陸振東說的接到陌生人用她手機打電話的事情,於是趕緊解釋說:“當時我的手機是在衣服口袋裡的,估計是地震時瘋跑給掉出來了,我沒有手機,所以……”
“那你後來去了哪裡?我在北川縣城找了你三天三夜,直到接到你手機打來的那個陌生人的電話,然後我才離開北川的。”龍天敖望着眼前已經吹好頭髮的女人,短髮配她的臉很漂亮,整個人顯得無比的精神。
“我去了小蔡老師的那所學校……”子心把自己在北川地震中的一系列經歷說了一遍。
小蔡老師保護孩子,爲了孩子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最後的最後,還把眼角膜留給了她,做了眼角膜手術後的她在帳篷裡當臨時老師,然後知道顏辰軒的遇難的消息,她還回了一趟濱海等等。
“子心,既然你都回濱海了,爲什麼……爲什麼還不跟我聯繫?”龍天敖的聲音近乎是顫抖着的問。
他沒有想到,做夢都沒有想到,秦子心曾經來過濱海,而且是在顏辰軒的葬禮上,而他當時沒有去參加,只是在醫院裡給顏辰軒點了一支菸。
“我們是陌生人了,龍先生。”子心擡起頭來時,臉上一片平靜,然後淡淡的說:“再說了,我在濱海聽說龍先生沒事,也就沒有再來打擾龍先生的必要了不是嗎?”
子心說完這話,把吹風機放在茶几上,然後淡淡的說:“龍先生,如果你堅持不讓我住酒店的話,那麼,麻煩你先去睡了好嗎,我要休息了,借我一*被子就好了,我睡沙發挺好的。”
“子心,我這裡有兩個房間,你不需要睡沙發……”
“龍先生,我不習慣住別人的房間,”子心冷冷的打斷他的話,然後淡淡的說:“如果你不借被子給我,我就在這沙發上坐*好了,無所謂,反正我明天的飛機回北京,我可以在飛機上睡的。”
龍天傲看着一臉淡漠疏離的秦子心,她坐在沙發上,已經閉上了眼睛,明顯的不想和他說話,而且也沒有要妥協的意思。
他其實還想對她說很多很多的話,地震中他是怎樣找她的,還有g市,他不知道她現在想起來沒有,在g市,他們曾經那樣的風餐露宿,同甘共苦過。
然而,她不想和他說話,甚至是拒絕和他說話,他如果再自言自語的說下去,就顯得很無趣,再說時間真的不早了,凌晨一點多了,他總不至於不讓她休息吧?
他到房間拿了枕頭和被子出來遞給她,她默默的接過去,把枕頭放到三人長沙發的扶手上,然後躺下去,扯開被子把自己連頭一起蓋住了。
他就站在那裡,看着沙發上那捲成圓筒的被子,她對他的確冷漠得徹底,絕情到連頭都不願意露出來,也不怕被子捂住透不過氣來。
她就在他的眼前,距離不到半米的樣子,他幾乎是伸手就能觸摸到她,可是,他卻覺得她距離他很遙遠,不管他怎樣的努力,始終都追不上她。
曾經那個戴着訂婚戒指苦守着他的秦子心已經不在了,曾經那個把襯衣放進他的外套裡的秦子心已經不在了,曾經那個牽着他的手在g市的街頭一步一步的走着的秦子心已經不在了,曾經那個把光明讓給他把黑暗留給自己的秦子心也不在了……
現在的秦子心,是一個全新的秦子心,她淡然冷漠無情,她對他的關心毫不感動,對他的愛護漠然處之,對他的深情完全無視。
一個晚上,一直是他在問她地震中的那些事情,她也在淡然的陳述,好似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自始至終,她沒有反問過他一句,天傲,地震時,你在哪裡?你當時的情況怎麼樣?
他提到了自己回北川縣城去找她,可她權當沒有聽見一般,根本就沒有問他遇到過什麼,做了些什麼?又是怎麼回濱海的。
她不問,也不關心,就好像以前從來不認識他一樣,比陌生人還有陌生人。
她睡着了,因爲隱隱約約的聽到了呼吸平穩的聲音,只是因爲整個頭捂在被子裡,那聲音細微得幾不可聞。
他來到陽臺上,點上一支菸,十月,深秋的季節,早晚有些清涼,只穿了睡衣的他被海風一吹,覺得那涼好似從肌膚透過毛細血管直達心底。
深秋的季節,原本應該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因爲秋季是收穫的季節,應該是瓜果飄香,五穀豐登的時節。
而屬於他的深秋呢?
古語:一分耕耘一份收穫,而他和秦子心的婚姻,他好似從來就沒有耕耘過,所以現在就沒有收穫了。
不,不是沒有收穫,而是有收穫,只不過,收穫的是……
在兩年多前,如果他不設計豔照門,她也不會成爲濱海的殘花敗柳:
哪怕就是設計了豔照門,如果他不在新婚夜帶江雪雁回去,她也不會在新婚夜就被他侮辱;
哪怕就是帶了江雪雁回去,如果他不是那麼莽撞的把她打到在臺階下,她也不會流產更加不會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哪怕他把她打到流產讓她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如果他不是那麼輕易的就相信了江雪雁的眼睛是她弄瞎的然後憤怒之下和她離了婚,她也不會成爲心腸歹毒的代名詞。
哪怕是他和她離了婚,如果他不是那麼冷漠無情對她家的事情不理不問,她也不至於因爲自己的父親要賣眼角膜的地步,而她不賣眼角膜,也就不會失去一隻眼睛。
哪怕是她失去了一隻眼睛,如果他稍微的去關注過她,最後她和他也不至於在他和江雪雁的訂婚禮上見面,而他……
有人說,播種的如果是希望,收穫的就是碩果!播種的是失望,收穫的就是孽果!
時光如果可以重來:
他還會不會再設計豔照門?
還會不會在和她的新婚夜帶另外一個女人去羞辱她?
還會不會輕信另外一個女人的哭泣而把她打到流產甚至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還會不會輕信另外一個女人精心設計的那樣一場戲和她離婚?
還會不會在離婚後對她的事情不理不問漠不關心?
不會,肯定不會!
時光如果可以重來,他一定不會輕易的相信她父親秦有爲的話,一定要和她面對面的問清楚,一定捨不得傷她半分,更加不會去羞辱她。
而她肚子裡的孩子,屬於他們的孩子,肯定不會那麼悲慘的走掉,讓她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他也不會讓她夜夜住在冰冷如停屍房的新房裡,過着守活寡的日子。
他更加不會和外邊的任何一個女人有染,一定會給她一份乾乾淨淨純粹唯一的愛情。
她說她有潔癖,其實,他跟她一樣,也是有潔癖的人,他從來不碰外邊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尤其是聲色場中的女人。
可是,時光是一條永遠不能回頭的單行線,不會給他重來的機會,那些傷害已經造成,他傷了她,傷得體無完膚,傷得肝裂心死。
是他自己用最殘忍的方式,把她對他的那些念想一點一點的全部的斬斷,哪怕是最絕望的念想……
她重新活過來,她依然叫秦子心,她的臉上有了陽光般的笑容,她的身上充滿了自信和從容,她是萬千白骨精中的職業女性,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知性女子。
然而,她已經不是等他盼他望他想他念他依賴他留戀他深愛着他的那個秦子心,在她的心底,龍天敖三個字已經是陌生人。
他不甘心,想要抓住曾經的那些美好,其實美好已經被他抹殺得一乾二淨。
他不心甘,想要用最後的那一絲絲在g市的幾個月來抓住她的心抓住她的魂,偏偏她把那幾個月徹底的忘記,甚至拒絕記起。
是不是,他真的作惡多端遭報應?連老天都不憐憫他了?
秦子心躺在沙發上,因爲客廳裡開了燈的緣故,她拉過被子矇住自己的頭,努力的想要讓自己睡着。
只是,這麼困,這麼累,長途飛機,晚上又是談合約應酬,雖然她沒有喝酒,可應酬的晚宴總是吃不好,再加上又摔了一跤,腳下被破釘子給扎進去很深,痛得鑽心,根本就睡不着。
被子是六年前的被子,也許是長時間沒有人用的緣故,裡面的絲綿已經返潮了,蓋上去並不怎麼暖,反而有些冰冰的。
她蜷縮在沙發上,他沒有離開她知道,只是不願意把頭探出來,不想和他說話,甚至不想聽他說話。
他問她地震中的事情她就簡單的敘述了一下,然後堅決不問他地震中的事情,雖然知道肯定也不是一帆風順,可她不想去知道,他的消息,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外公說得對,過去的就過去了,人不能永遠活在過去,而是要活在現在,人總是朝前走的而不是朝後退。
曾經那些美好的回憶再美好也只能是曾經,校友羣里程菲兒曾經提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狠狠的給你前心一刀然後再給你後心一刀,在你即將死亡的時候,他再把你溫柔的抱在懷裡說愛你,你如果僥倖不死還活下來了,還會不會要這樣的愛情?
不會,她肯定不會,所以,她不去關心龍天敖在地震中的事情,不去關心他的一切,也拒絕知道他的任何事情。
說了和他已經是陌生人了,既然是陌生人,她就把他當成了路人甲,而路人甲的事情她當然不會去關心的。
一個晚上,子心一下子想想這樣一下子想想那樣,因爲睡在這個房間的緣故,雖然她一直拒絕去回憶過去和他一起的那些事情,可那些事情總是不聽使喚的鑽進她的腦海裡,弄得她苦不堪言。
腳心的痛慢慢的消失,可失眠是真的沒有辦法,她甚至在想這客廳裡能不能找到安眠藥之類的東西,否則今晚肯定是一宿不能眠。
實在是睡不着,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終於把頭從被窩裡探出來,客廳裡已經是漆黑的一片,龍天敖應該早就睡覺去了。
她躡手躡腳的從沙發上起來,那隻纏了紗布的腳依然不能全部落地,只能用腳尖踩着地板,兩隻腳一跛一跛的朝陽臺上走去。
夜涼如水,應該是凌晨四五點的樣子,陽臺上的夜來香散發出迷人的香味,而這夜來香還是她和他曾經在小區的門口扳斷的一根枝丫拿回了插在花盆裡的。
陽臺上空空蕩蕩的,曾經她和他種的那些個花草都已經枯死了,想必他出國的那幾年,這裡沒有人住,也就沒有人照應吧?
唯有夜來香,這種花不知是低賤還是堅韌,這麼多年來,居然還在花盆裡長着,雖然因爲缺水施肥的緣故長得無比的瘦弱,可終究還是活着在。
當然,這全賴於南方雨水多,經常下雨,即使沒有人澆水施肥,可一旦下雨,陽臺上的花盆就都能淋到雨,所以夜來香纔有機會艱難的存活下來。
她站在陽臺上,用手撫摸着這夜來香,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其實她一向沒有時間觀念,直到東方出現魚肚白,她才恍然驚覺天快亮了。
她驚訝的轉身,卻撞在一堵牆上,準確的說是肉牆上,她預掙脫,偏他的雙臂把她擁抱得太緊,她掙脫不了。
“小心,”黑暗中他低呼她的名字,薄脣在她耳邊呼出熱烘烘的氣息:“小心,我是小龍,和你在出租屋裡睡一張*的小龍……”
他的聲音蠱惑,嘴裡的熱氣在她耳朵和脖頸間縈繞,癢癢的,讓覺得暖,小心,小龍,好久遠的名字,好久遠的事情了。
曾經的那些歲月,她舉目無親他也舉目無親,她和他在那個陌生的城市,在出租屋裡,在天橋底下,在下雨的街頭……
他們曾共同吃一片面包,共同喝一盒牛奶,共同吃一份路邊攤的炒粉......甚至共同睡在同一張*上蓋同一條被子。
她僵硬的身體在慢慢的變軟,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只有熟悉的氣息,他抱起了她,她感覺到他在朝更深的黑暗走去,她看不清是走向哪裡。
是小龍,他是小龍,他能在黑暗中行動自如,在g市的那些日子裡,只要房間裡的擺設不變動,他只要一天就可以練習到行動自如,如果不熟悉他的人,肯定不會知道他的眼睛雙目失明。
她感覺到他懷抱的溫暖,他抱她抱得很緊,然後慢慢的把她放下來,憑直覺是一張硬板*,好似在g市的出租屋裡。
她剛剛躺好,就有被子把她的身子蓋住了,然後旁邊有人躺下來,是小龍,他挨着她躺下來,就像在出租屋一樣,就那麼規規矩矩的躺着,一動也沒有動。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也許是因爲旁邊睡在小龍,她的小龍一向老實規矩,所以她很放心,如果不是在天橋下,他是不敢抱着她睡的。
子心睡着了,這一睡就睡過頭了,等她醒過來,已經是日曬三竿,窗外的太陽透過鵝黃色的窗簾照進來,灑在*上,溫暖的一片。
她嚇了一大跳,趕緊從*上跳起來,結果又忘記自己的腳心受傷了,整個腳落在地板上,痛得她的眼淚都差點滾出來。
好不容易一隻腳站好,用手扶着*頭,這纔看清是龍天敖的房間,而且房間的裝飾也都和七年前是一模一樣的。
她迅速的朝房間門外走去,腳已經沒有那麼痛了,也許是剛纔那一下太痛的緣故反而麻木了,現在一點點痛也就不覺得。
客廳裡沒有人,龍天敖想必早就走了,她看見沙發才猛然想起,昨晚她是睡沙發的,怎麼又到*上去呢?
微微閉了一下眼睛想起來了,是小龍,昨晚,她遇見小龍了,然後小龍把她抱進了房間,抱到了*上……
她氣急,用力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從包裡拿出自己的備用衣服,迅速的去了洗手間,她要離開這裡,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剛把衣服換好,手機就響了,是那首《最浪漫的事》,這是陸振東霸道的幫她設置的鈴聲,他的專用鈴聲。
“喂,東子,我下午15點的飛機,晚上就到北京,”她不等陸振東說話就先說了,語氣急促,好似要擺脫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