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李鈺就是四妮兒,不管李秀心裡如何難受,斷然做不出霸佔人家女兒的事。收起心底萬般不捨的情緒,她開始爲李鈺考慮起來:“小鈺現在這樣,不知道願不願意回吳家,這件事情要不要先跟她說一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莫顏點點頭:“自然是要的,倒是李姑姑您親自跟她說,儘量安撫住她,別讓她傷到自己。”
李鈺的身心遭受了巨大的創傷,只是對不熟悉的人抱有防備不愛說話而已,並不是腦子出了問題,她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兒,該跟她知道的還是要讓她知道。
李秀沉默的點了點頭,突然看向莫顏,眼底流露出深深地乞求:“顏顏,如果、如果小鈺回到吳家,你能不能幫我向吳姐求求情,讓我做小鈺的乾孃。”
這樣卑微的請求,很難讓人拒絕,莫顏暗暗嘆了口氣答應下來。吳姨不是個小心眼的人,多一個人疼她的女兒,她的心裡只會更加高興。李姑姑照顧了四妮兒這麼久,平日裡又指點三妮兒針線,有這兩份情面在,就更不會拒絕了。
“顏顏,謝謝,謝謝你。”李秀的嘴角牽起一抹似喜似悲的笑容,腳步踉蹌的奔出莫顏的屋子。
看着李秀柔弱的背影,莫顏深深地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走出屋子去了一趟吳家,把李鈺就是四妮兒的事情告訴給了吳氏。
之前吳氏就起了收養李鈺的心思,只是李鈺離不開李秀便就此作罷了。吳氏卻彷彿真把李鈺當成四妮兒看待,給她做了好幾套衣裳鞋襪,平日裡做了好吃的也經常送來。
期間,李鈺的情緒起伏不定見不得生人,母女倆自第一次見面後就沒有再見過了。不然,之後李鈺長肉恢復了本來的容貌後,吳氏說不定就能從她的眉眼間看出當年四妮兒幼時的影子來,不會讓她們母女白白的錯過了幾個月。
如果不是柳汀蘭看出來,誰又能想到命運就是這麼奇妙,這個被小黑撿回來,瘦成一把骨頭又幾乎毀容的小孩兒,就是讓整個吳家一提起來就傷心難過的四妮兒呢?
“顏丫頭,你、你是說小鈺是四妮兒,是我的女兒四妮兒?”吳氏一臉震驚的看着莫顏,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吳氏期待又惶然的目光中,莫顏肯定的說道:“小鈺就是四妮兒,吳姨如果不相信,現在就隨我去見見她,你看到人就能確定了。”
“不,不,我相信你,我的四妮兒,那一定是我的四妮兒,我的四妮兒……”吳氏手足無措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臉上明明在笑,眼底卻洶涌的落下淚來。
莫顏心裡爲吳家高興,一家子骨肉失散多年,也痛苦了多年,現在終於能夠團聚了,“吳姨,這是天大的喜事,您快別哭了,四妮兒可還在我家等着你去接呢!”
“對對對,四妮兒在等我,我這就接她回家,這就去!”吳氏激動地抹了一把淚,急衝衝的往外走。
這時,在屋檐下玩耍的石頭,坐一起做針線的大妮兒、三妮兒和柳清清姑嫂三個聽到屋子裡的動靜,紛紛擡起頭來,就看到孃親(婆婆)嘴裡念念叨叨的往外走。
她們清楚地聽到孃親(婆婆)嘴裡在喊着接四妮兒,一個個驚的的張大了嘴巴。還是柳清清先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攔住了同樣往外走的莫顏:“顏妹妹,我娘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三妹有下落了?”
莫顏心憂四妮兒知曉真相後的情況,沒時間仔細跟她們姑嫂幾個解釋,匆匆說了一句“四妮兒找到了,在我家裡”就追着吳氏出了吳家的院子。
得到了確切的答案,一旁的大妮兒一把抱起了不明所以的石頭,激動地喊道:“石頭,你三姐找到了,你三姐真的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
四妮兒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就被大妮兒一手帶到大,姐妹倆之間的感情不可謂不深。四年前,莫洪氏狠心賣掉四妮兒那會兒,一向逆來順受的大妮兒第一次反抗了莫洪氏,想把四妮兒搶回來,卻被莫洪氏指使的莫牛氏、莫二妮兒母女毒打了一頓。
那時吃不飽,連水都沒得喝,大妮兒當場被打的暈了過去。醒來後,四妮兒就已經被賣掉掉了,那時,她的痛苦絲毫不比吳氏少。
“大姐,你快把石頭放下,咱們一起去顏姐姐家接四妮兒回來。”三妮兒迫不及待的放下手裡的針線,衝上去拉大姐的手。
“對對對,一起去,咱們一起去。”大妮兒放下石頭,胡亂的抹了一把臉,就拉着三妮兒的手急急地往外跑。
見大姐、二姐都走了,石頭邁着小短腿跟在後面追。柳清清也連忙放下了針線,三兩下將屋門鎖好後,就牽着石頭這個小叔子往莫家走去。
柳清清沒有見過四妮兒,嫁到吳家後經常鐵頭私下裡提起,才知道自己還有個未曾謀面的小姑子。小姑子被賣掉後下落不明,已經成了婆婆的心病。
雖然沒有相處過,談不上任何感情,但是身爲長嫂,柳清清會盡到身爲長嫂的本分,暗自決定在接回這個命苦的小姑子後,就好好對待她,替丈夫彌補這份虧欠。
石頭人小腿短走的慢,柳清清也就慢了下來。等兩人走進莫家的院子,還沒有穿過正廳,就聽見後院那邊婆婆已經哭開了,臉色微微一變。
“四妮兒,我是你娘,我真的是你娘啊——”吳氏悲傷地看着不遠處躲在李秀身後,一臉漠然的看着她的四妮兒,心裡難受的幾乎要死去。
明明是她的女兒,明明認出了她,爲什麼不願意跟她回家,還要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她?是在怨恨她這個孃親沒能阻止莫洪氏,沒能護住她嗎?
“四妮兒,你怎麼了?你怎麼連孃親也不認識了?我是你大姐,你連大姐也忘了嗎?”落後一步趕來的大妮兒一臉難過的看着不曾正眼看自己的四妮兒,根本不能接受那個曾經乖巧懂事的妹妹不肯跟她們相認的事實。
相比吳氏和大妮兒傷心難過,三妮兒卻是生氣蓋過了見到妹妹的喜悅。她怒視着無動於衷的四妮兒,根本不理解四妮兒爲什麼要否認她們是一家人:“四妮兒,你怎麼能這樣?你不認我這個三姐我沒什麼可說的,你爲何連生養了你的孃親和養大了你的大姐也不認?你的良心難道被野狗吃了嗎?”
面對三妮兒尖銳的指責,四妮兒緊緊地拽着李秀的衣裳就是不出聲,彷彿沒有聽到一般,更別說正眼看她。
站在一旁的莫顏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想過四妮兒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孃親姐姐,想過她認生不願意隨她們回家,卻萬萬沒想到她在看到吳氏和大妮兒她們後,一眼就認出了她們,卻完全沒有一家相認的喜悅,竟一臉漠然的說她是莫家撿來的孩子,她沒有孃親,讓她們以後別來找她。
這種事情,讓一心盼望着一家團圓的吳氏和大妮兒如何能接受?
莫顏差不多能猜到四妮兒爲何會如此,只是有些不確定的在意識裡問雪糰子:“小……四妮兒既然能記起吳姨她們,是不是同樣記起了以前遭受的虐待?”
“是,她之前記不起來,不是腦部受到重創,是她自己不願意記起那端痛苦的經歷。”雪糰子語氣沉重的說道,接着,就把自己獲知的一切慢慢告訴給了莫顏。
當年,莫洪氏爲了幾個燒餅就把四妮兒賣了。人牙子用同樣的方法弄來了二三十個年齡大小不一的孩童,漂亮的小姑娘會被高價賣到煙花之地,作爲未來的花魁名妓來培養。長相平凡的有的會被賣到大戶人家,有的會被賣到紡織坊、染布坊這樣的地方,日日干粗重的活計,除去得到吃不飽的一日三餐,不會得到一文的工錢。
四妮兒的長相不算出衆,人牙子就把她賣到了永州的大戶人家當丫鬟。本來這樣也不錯,至少不會餓死,可是,大戶人家人多規矩也多,四妮兒年紀小,又是沒有關係的野路子,就只能當最低等的燒火丫鬟。
可是,那戶人家內宅爭鬥十分激烈,不知怎麼的就牽連到了廚房,四妮糊里糊塗的被人推出來當了替死鬼。她年紀小,膽子也小,根本做不出下藥害人的惡事,奈何主家要息事寧人,就將她打了十板子發賣出府了。
才六歲大的孩子,被打了十板子幾乎丟了半條命,好不容易緩過來,就被人牙子轉手賣給了另一個人牙子。輾轉了五六次,四妮兒就被人牙子帶到了京城,賣到了紡織坊裡,
紡織坊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起初,四妮兒年紀小,幹不了重活就負責打掃。可是,誰也沒想到,裡頭有個十分變態的男人,喜歡猥褻小女孩。
四妮兒長得不是頂漂亮,卻也是清秀可人,就被那個變態的男人盯住了。她不是傻瓜,知道女兒家的身體不能被人隨便觸碰,當那個變態把她堵在角落裡,要脫她的褲子的時候,她撿起地上的石頭,就把那人的腦袋砸破了。
滿地的鮮血,男人的痛嚎和惡毒的咒罵威脅,無一不在刺激着四妮兒脆弱的心臟,那一次,她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後來被紡織坊的管事責罰,她又被關在暗不見天日的小黑屋裡,三天三夜沒有見到任何人,沒有吃過一粒飯喝過一滴水,那幾天所要承受的恐懼、害怕,幾乎壓垮了她。
那個吃了大虧的變態男不肯放過四妮兒,仗着是管事的小舅子,每日找各種藉口對四妮兒進行虐打和侮辱,那幾年的日子對於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從那個時候起,四妮兒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完全不像是個孩子,她對任何人充滿了防備,時時想着逃跑,最終在去年那個大雪天裡,從那個魔窟中逃了出來。許是老天爺垂憐,讓她幸運的遇到了回家的小黑,並把她帶了回來。
雪糰子對四妮兒的遭遇很同情,末了感嘆道:“那些過往太慘了,難爲這小丫頭是怎麼挺過來的!她的心裡有怨恨,纔不願意認親孃。”
莫顏聽了,心裡也很難受。這要經歷怎樣的絕境,把一個膽小的孩子逼的面目全非?這種事情換作任何一個孩子,恐怕都會怨恨曾經最親的人,怨恨他們給了她生命,卻沒能好好保護她,任由她在沒有自保之力的情形下,被人折磨凌辱,生不如死。
見莫顏臉色不大好,雪糰子安慰道:“你別擔心,雖然這小丫頭對吳氏的怨恨是真,但是之前她的記憶出現混亂,卻還記得孃親和大姐,說明她的內心還是有這兩個人的,只是需要時間罷了,她們一家總有團聚的一天。”
莫顏搖了搖頭:“我不是擔心這個,四妮兒的心態明顯不對,我擔心這樣會影響到她今後的生活。還有,那些遭遇若是被吳姨知道了,她恐怕會受不了……”
“這些就不是你操心就能解決的事!”雪糰子不以爲意:“這小丫頭吃了那麼多苦,當親孃的就該知道,日後纔會好好珍惜!再說了,吳氏也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就算小丫頭把這些年的經歷全部說出來,她難過會難過,不會想不開做傻事。”
莫顏點了點頭,認可雪糰子的說法。四妮兒願意人娘,願意回吳家自然皆大歡喜,如果不願意,她也沒有立場從中勸說什麼。
三妮兒對四妮兒的討伐還在繼續,自始至終,四妮兒的眼皮也沒眨一下,彷彿被指責狼心狗肺,無情無義的不是她一樣。
“三妮兒,小鈺是你妹妹,這幾年她吃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不能這樣指責她!”李秀卻受不了這樣的指責,緊緊地握住四妮兒的手,站出來反駁。
她的小鈺是沉默寡言了些,不會甜言蜜語哄人,每次她做飯,她就在竈下燒火,她口渴,她會主動給她端水,晚上還會給她打洗腳水……這麼懂事體貼的孩子,哪裡是白眼狼了?
“李、李姑姑,是她先不認我娘啊!”三妮兒被李秀指點過繡活兒,她心裡對李秀很敬重,此時見她幫明明有錯的四妮兒說話,心裡不禁十分委屈。
李秀沒有理會三妮兒,轉頭看向沉默不語的四妮兒:“小鈺,她們都是你的親人,這些年來日日爲你擔心,不管你心裡多麼怨恨,她們從來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不能原諒她們嗎?”
四妮兒擡起頭,直直的看着李秀,聲音透着讓人心酸的沙啞:“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李秀的眼淚險些被這句話逼出來,她慌亂的搖着頭,摸着四妮兒的臉說道:“小鈺,我巴不得你就是我女兒,可是她們纔是你真正的親人吶。”
四妮兒彷彿沒有聽到後面的那句話,她的臉上露出一個無比天真的笑容,抱住離休的腰身說道:“我這麼乖,就知道娘不會不要我。”
李秀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推開無比依戀她的四妮兒,可是吳氏痛苦的哭泣聲在耳邊迴盪,讓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回抱四妮兒,說出“娘要你”的話來。
“四妮兒,是孃的錯,你原諒娘好不好,娘真的錯了,嗚嗚——”
吳氏痛哭流涕的看着看也不看她一眼的小女兒,從來沒有想過再次相見,迎接的不是一家團圓的喜悅,而是讓她墜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淵。
她的小女兒究竟受了多少苦楚,纔會那樣深深地恨着她。明明她們見過一面,她怎麼就沒有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回想着那次見面的情景,那張面無全非被結痂的傷口覆蓋的小臉兒,那樣枯瘦的身形,那樣空洞的眼神……一幕幕像是一根根尖刺,狠狠地刺入了吳氏的心底!
是她對不起四妮兒啊,她生了她,沒有保護好她,是她這個當孃的對不起她啊,她還有什麼臉乞求四妮兒的原諒?她有什麼臉指責四妮兒不孝,不認她這個孃親?
這時,柳清清牽着石頭出現了,兩人看了看吳氏,又看了看四妮兒,沉默着走到吳氏身後,勸慰起她來。
埋首在李秀的懷裡的四妮兒似有所覺,她站直了身子,目光在掃過石頭的臉時,閃過什麼又落在了吳氏身上,眼底除了漠然、怨恨,還有極深的痛苦。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裡什麼都沒有了:“你回去吧,我不想看到你,你……就當我死了吧!”
就當她死了吧,她本來就是個多餘的,現在又是哭給誰看呢?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死一千次都不爲過的老太婆說出“再敢鬧騰,就把石頭跟別人換孩子吃”時,這個所謂的孃親,如何緊緊地抱着她的弟弟,一聲不吭的看着她被人牙子帶走。
她哭啊,她求啊,可是除了被打暈的大姐,沒有一個人肯救她,沒有一個人!
她是個多餘!
------題外話------
任何人在幼年時期遭遇了四妮兒遭遇的事情,恐怕心理都不會健康吧!每次看到小學生被性侵猥褻的新聞,好幾天都不會有好心情,世上的人渣太多了,總在想每年打那麼多雷,怎麼就沒有把這些禽獸不如的東西劈死,永世不得超生!
寫這一章,心情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