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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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頭也不回,冷冷的道:“你要殺我,我卻還不想死,怎麼能不躲着你?”顏佩柔聽了這話,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桓震硬起心腸,漠然道:“走開。”顏佩柔仍是佇立不語,桓震心中焦急,伸手扳過她肩頭,試圖將她推開。是時天色已晚,日方薄暮,冬日慘白的夕陽照在顏佩柔一般蒼白的臉頰之上,顯得全無血色。桓震心中一痛,只覺再瞧她兩眼自己好容易立定的決心便要崩潰,轉過頭去望着天邊,嘆道:“有時候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殺我,還是要幫我?那日京郊山中,你雖然刺我一刀,我卻知那絕非你本意。究竟是甚麼人逼迫你做這事?有何等難處,幹麼不對我講明,讓我幫你料理?”
顏佩柔牙齒咬住下脣,垂頭道:“我不能對你說。”桓震心底嘆息,點了點頭,回身向來路走去。顏佩柔搶步上前,從身後扯住了他的衣襟,顫聲道:“你……你就不能暫且信我麼?”桓震搖頭道:“若是往常,我定然毫不猶豫的相信,哪怕你騙了我,取了我的性命,也無所謂。反正桓震這條命早已是撿回來的了,就送在你手裡,也沒甚不可;但是眼下桓某有要緊事情做,一時半會卻死不得。”伸手輕輕扳開她手指,兩人肌膚相觸,只覺她手心又溼又冷,當即摘下自己的護手棉窩替她套上,輕聲道:“善自珍重。”說罷便走,再不敢回頭瞧上一眼。走沒幾步,只聽背後顏佩柔喚道:“你回來!我……我甚麼都對你說!”
兩個人尋一間酒肆,找個僻靜座位坐了,顏佩柔只是低頭不語。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壺燒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個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緒又是不佳,一壺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經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話便多了起來,也不管顏佩柔是不是在聽,拉着她說個不住。顏佩柔聽他屢屢提到袁崇煥姓名,深怕隔牆有耳,匆匆付罷酒帳,叫店家僱一輛驢車,扶着桓震鑽了進去,對那車伕吩咐幾句,揚鞭而去。
桓震醒來的時候,只覺身子搖搖晃晃很是顛簸,坐起來瞧時,卻是身在車中,不由得吃了一驚。顏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見他起來,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厲害,我僱車換車,將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沒知覺。”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車裡?這是要去何處?”
顏佩柔掩口胡盧,道:“醉鬼就是醉鬼。你來瞧瞧,這是哪裡?”說着掀開了車簾。桓震伸頭看去,只見朦朧夜色之中似有山巒起伏,一彎新月初上柳梢,隱隱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經出了北京城。
他又驚又喜,話也說不連貫,一屁股坐了下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廣大!”顏佩柔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神通廣大?我又不是孫猴子,再說將你帶出城來的並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誰?眼下城防如此之嚴,誰有那個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顏佩柔道:“你想見他麼?”桓震不假思索,點了點頭。顏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殺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狀況,伸手按住腰間劍柄,厲聲道:“停車,停車!”車伕聽了他大聲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兩鞭,驢車跑得更快了。桓震顧不得那許多,伸手一撩車簾,就要強行跳下。顏佩柔忽道:“老胡,你將車子停了。”那車伕低低應了一聲,拉住繮繩,停了下來。
桓震望着她道:“你……”顏佩柔低頭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麼?此刻已經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餘里。你要去何處,便自行去罷。”說着叫那車伕卸下拉車驢子交給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猶豫,遲疑半晌,問道:“倘若方纔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將我送往何處?”顏佩柔不料他有此一問,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點了點頭,道:“好。我不下車。你叫車伕一直向東。”顏佩柔依言對那車伕吩咐了幾句,驢車轉了個向,往東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來,手掌仍不離開劍柄,細細將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過顏佩柔手來,握在左手掌中。顏佩柔臉上一紅,正要抽回,卻覺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寫道“車伕可是監視”,愣得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桓震出了一口長氣,微微一笑,坐了下來,伸指在口脣前示意“禁聲”,慢慢抽出劍來,貼近車子前帳,放緩聲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燒酒,暖暖身子?”那車伕不疑有詐,順口答了聲好。桓震聽準聲音所在,隔着帳子一劍刺去,只聽悶哼一聲,再無動靜了。
顏佩柔驚得臉色蒼白,動彈不得。桓震抽回劍,劃破帳子鑽了出去,見那車伕斜掛在車轅一旁,後背滿是鮮血,已經沒了氣息。當下將他屍身推到一旁,挽住繮繩,加了兩鞭。默默行得一程,忽聽得顏佩柔在身後道:“兩年多了,你當真不是當年那個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亂世,難免如此。我這一雙手早已砍殺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這顆頭顱也不知有多少次險些給人砍了下來。不是我殺你,便是你殺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來害我。這等日子我真過得厭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發泄心中多日來的鬱積,仰頭望天,忽然道:“在我家鄉,已經很久沒有戰爭了。”他這還是首次主動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話匣子一開,再也收之不住,對顏佩柔講起小時候一衆堂兄弟們上山打柴,下河摸魚,爬上鄰家的桑樹去打桑葚,種種時光猶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現。
講着講着,偶然間回頭一瞧顏佩柔,只見她身子歪靠在車廂上,已經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脫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繮繩,驢兒蹄聲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時間幾乎忘記了諸般煩惱,但覺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錯。
時近清晨,趕到宿頭,兩人棄車換馬,繼續向東追趕。一路上一面趕路,顏佩柔一面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與桓震細細說了。桓震聽了驚訝之極,想不到自己竟然捲入了這麼一樁離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來當年顏佩柔受他託付護送楊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蘇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長顏佩韋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嶽春風。那姓岳的是當年顏佩韋在生意場中的朋友,祖上幾代做官,身家甚豐。他也是一個慷慨仗義之輩,多喜結交屠沽豪客,與顏佩韋雖然年齡差着二十來歲,卻是十分投契。當顏佩韋被逮之時,嶽春風恰巧出外貿易,不在蘇州當地。待到回來之後聽說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變賣了所有家產,募集起許多志願之人,往各地去尋找受閹黨迫害的忠臣之後,接到杭州鄉下嶽春風的一所大宅居住。楊漣下獄屈死之後,嶽春風便往北京去尋楊家後人,到了之後卻聽說楊氏一家幾口已經回湖北老家去了,於是又一路追來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顏佩柔。
彼時顏佩柔已經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韋死後,父親氣怒交集,不顧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狀。沒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風寒,老年人身體衰弱,加上痛惜兒子,不久一命嗚呼,母親也隨之而去。那時她去北京,便是要將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嶽春風問起她這些時日來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顏佩柔感他盛情,當下應邀,先將父母送回蘇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來這嶽春風召集忠臣遺族,是要組成一個會社,宗旨是殺盡閹人,名字便叫做滅閹盟。那時候受閹黨迫害之人數不勝數,許多子弟憤懣之下也就從了嶽春風,共舉他爲會首。
顏佩柔正在傷心痛恨之際,聽說此事自是欣然從命。起初滅閹盟還只是派出成員前往各地扶助爲閹黨所害之人,後來一連幾次露了行跡,給官府懸賞捉拿,索性不再這麼做,而是直接刺殺閹黨一系的官員。
那次顏佩柔刺殺魏忠賢,便是嶽春風設法探聽得阮大鋮的動向,買通了妓院的老鴇,將顏佩柔裝成婊子,送入阮府中去,再由阮大鋮轉送給魏忠賢。顏佩柔動手行刺,卻不想半路上竟殺出一個桓震來,以至於功虧一簣。她得桓震救拔,終於脫身逃出,嶽春風以爲桓震也是閹黨骨幹,當下將他也列入了刺殺的名單之中。顏佩柔沒法子阻止,只好自己討了令來,卻一直遲遲不肯動手。
待得後來魏忠賢大勢已去,桓震青雲直上,顏佩柔便勸嶽春風說此事已然弄清,當初桓震屈身事閹,只是爲了大計着想;嶽春風卻始終不聽,更說若非瞧在佩韋的面上,早已盟規處置了顏佩柔;倘若她不願接此任務,自然有旁人去做。顏佩柔無法可想,只得繼續跟着桓震,他去遼東任職,她也隨着到了遼東;後來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給袁崇煥捉將起來,她便百般設法買通了一個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軍營中去,覷隙藥倒看守士兵,將桓震弄了出來。她原想待桓震醒來之後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讓他離去,可沒想到在山中竟然見到了嶽春風尾隨偷看。
她明白嶽春風既不現身相見,必是要瞧她是否當真動手,無奈只得虛刺一刀,卻故意放水讓桓震躲了過去。後來嶽春風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給他瞧破了戲法,只怕他會再派旁人來對桓震不利,是以見到桓震進城,便也從南城門混入城來。南門守衛之中有他們滅閹盟的門徒,偷偷放進個把人也不算難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將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難爲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終不曾醒來。那日程本直動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臨下,卻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鈞一髮之際,從房頂穿了下來,助桓震躲過了那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