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湛藍無雲的天色下,山林間是迷人的秋景,清風一過,颯颯生姿,踏着層層厚積的落葉,鞋底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似極了即將來臨的冬雪。蒼竹鍾翠,楓葉正紅,梧桐半落,似語還休,拋開一切愛恨,這樣的地方,該是最適合隱逸一生了。

鐘磬寒負手而立,原本前行的腳步難得的停了下來,想起從前有人說過,若是哪日自己沒了煩憂,就算待在深山老林看雲捲雲舒,也是十分自在。

也許真如他所說,獨步山中方見從容,然而這樣的出塵氣韻,鐘磬寒微擡了擡頭,耳際的絲涼令他不忍再想。遠處一個女子的腳步正越來越近,待到她進得跟前,擡首看清面前的人影,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悅立刻顯露無遺。

“哥!”女子甜亮的聲音如穿林谷鶯,彷彿時令還在春暖花開時,讓人心底一陣舒暢。

“月兒。”淡淡笑來,被她這麼一叫,鐘磬寒多日沉鬱的臉上,終究有了些開顏。

“哥怎麼好端端的會想起月兒?”女子俏皮的眨眼,扛着花鋤的手有意抖了抖眼前的花囊。

看到花囊,鐘磬寒面色一緊,復又擡眉而笑:“尚月這話竟是嫌棄哥多餘,難不成跟君遠那小子過得就那麼稱心?”揶揄之色頓起,看着眼前的人兒荊釵布裙仍是花顏不減,鐘磬寒不禁莞爾,誰能想到這個不識人間惆悵客的少女就是昔日美貌傳得滿城風雨的武林第一美人——鍾尚月呢。他來這裡,其實也說不上有多重要的事,只是此時此刻,他忽然很想來凌雲山走走,想看看,這個被自己視爲親人的妹妹,或許,那縈繞在心頭一點對溫暖的眷戀,自那人起,已成了習慣。

“哥,難得來一回,今天就讓妹妹我親自掌廚,讓你飽餐一頓。”說完,拉着鐘磬寒的衣袖就往山林深處的竹屋行去。

門前蘭草青葉揚揚,竹影悠悠,青石小路綿延鋪開,依稀還是自己當年建起的模樣。望着這樣的景物,鐘磬寒有片刻的恍然,身旁的鐘尚月一臉自得的站在身旁,慢慢地,側首朝鐘磬寒回眸一笑,淡極而嫣然。神色一暗,目光在那一刻深入雲端,曾是同樣擁有這熟悉笑容的人,如今,他不在身旁。

“咦,奇怪,君遠呢?”像是發現了什麼,鍾尚月屋裡屋外轉了個遍,居然沒有找到此時應該在竹屋一隅靜靜看書的人。

“他出去了?”鐘磬寒淡然開口。

“是啊,他最近似乎老是喜歡突然間就不見了。我問他他便說去了湖邊釣魚。不過他倒是真有帶魚回來。”鍾尚月喃喃嘟起嘴,皺起的眉頭在看到鐘磬寒若有所思的沉默後又大大咧咧的招呼他進來坐下,“先別管他了,哥,我發明了一道新菜喔,你不知道,你的凌雲山可藏了好多寶貝呢。”放好了花囊,鍾尚月在鐘磬寒對面坐下,順手爲鐘磬寒斟上杯茶。

“哦,你倒學會識寶了?”

“可不是,呵,我先不說,待會兒等我做好了端上來,保證讓你大開眼界。”鍾尚月做了個隱瞞的手勢,緋紅的臉上隱不住神秘。

鐘磬寒彎起脣,尚月,不可否認,在他和鍾銘的有意爲之下,一直過着簡單無憂的生活,即便有了後來她和楊君遠的事,她也仍舊是開朗樂觀的,並不顯絲毫憂戚,鍾銘,始終是疼惜尚月的,不然,他的計劃,也不會這麼順利。

緩緩地喝着茶聽松濤陣陣,不消多時,一股誘人的清香撲鼻而來,饒是他嚐遍珍饈,亦爲這特別的氣息擡起了雙眼。

“做好了,嚐嚐看吧。”挨着鐘磬寒坐下,看他動起筷子,鍾尚月滿臉期待。

一小口的魚肉被緩緩放入嘴中仔細咀嚼,並不見品嚐的人表情有何異樣,擱下筷子,鍾尚月迫不及待的開問:“如何?”

鐘磬寒面無表情,一剎那的回思,反問道:“你加了‘雪頂峰’不奇怪,只是這鮮香……”

“哈哈,猜不到了吧,這個啊,就是我之前在你這凌雲峰收集的落花,那次我無意跌進一個深溝,那花就開在那兒,我給它取名爲‘思歸’,花瓣細微,香氣襲遠,般般促思歸,堂哥以爲如何?”鍾尚月得意地瞧向鐘磬寒,爲自己帶來的成果頗爲滿意。

雖是事不關己的語調,但聽着花名隱含的無助,沒想到她一個自小嬌驕慣養在世家大戶的小姐居然也在深山林間受過這種罪,鐘磬寒不覺蹙眉,他是不是在無意間已忽略了太多?

開啓的口終究化作寵溺的笑,“不錯,居然是因爲‘思歸’,怪不道這香味如此特別。”

一時歡聲笑語不斷,直至一斗橘光照亮了煙雲過處的山前朗月。

手裡拿着一方紙箋,洛無垠臉色有些難看,“當真如此?”

伏案書桌的男子聞言淡淡嗯了一聲。

“沒想到他終究是不甘平淡,也難怪他,你那位叔父總是那麼懂得看準時機。”嘆了口氣,洛無垠臉上露出一絲悲憫,爲楊君遠對鍾銘的投靠,也爲鍾尚月的不值。

“靜觀其變。”男子無所謂的迴應道。

洛無沒有出聲,異常的靜默使得鐘磬寒擡眸,對面那雙眼睛裡有半眯的認真,分明說着你老毛病又犯了,鐘磬寒苦笑着嘆了口氣,“自然是先不打草驚蛇,來個順藤摸瓜了。”

“嗯,”不知是出於對鐘磬寒態度的滿意還是贊同這個計劃,洛無垠垮下的臉總算恢復了聲色,“說起來,四魔教一直隱蔽得不見蹤影,這次出了事,也正好找到他們巢囧。”

“不過,你真的能確定鍾銘與四魔教有密切關係?”

“他是不是魔教中人不得而知,只不過我能肯定,當年,他總是動用了四魔教的力量,不然韓家也不至於此。這些,我也是近幾年趁他有所鬆懈才查到的。”說到這裡,他緊緊握了握手中的溫潤,“二十二年一次的凌山爭鼎,真是等了太久太久。”

二十二年前的凌山爭鼎對於許多人來說是個傳奇,美人,俠士,長劍,珍寶,飛揚舞動,姿態蹁纖,只是不知那一場絢爛了無數人靈魂的凌山爭鼎生生改變了一羣人的命運,讓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

季默聲想過,若是沒有二十二年前的那場相遇,是不是就不會有如今的恩怨糾葛,也許他和鐘磬寒會是這世上最好的兄弟,又或者只是對平常的兄弟,會矛盾吵鬧會打架鬥嘴,卻能平平常常的以這世上最親近的關係慢慢老死,只是一切,並不如他想,命運只是小小的偏差了一點,於是,所有的一切,翻天覆地。

現如今,他站在這凌山之下,擡頭仰望時,便突生了這慨然。

二十二年前是開始,二十二年後能否讓一切結束。

“娘…”季黙聲長身而立,山風捲動中終於吐出這個多少年不曾出口的稱呼。

一羣人默默站在他的身後,寂然無語。

肆華樓來參加這次的凌山爭鼎,可謂是江湖上的一件奇事,對於肆華樓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聞之者衆見之者少的樓主莫不抱上了十二萬分的好奇,只是這一衆人等不但來得甚晚,甚至來了之後大隊人馬還直直站在山腳下,半天的功夫動也不動,就讓迎接的人實在是摸不着頭腦了,可是,想上前催催吧,這一羣人的氣勢又太過迫人,並不是那種徜徉江湖的血腥之氣,反是收斂得極其到位的沉,銳,這樣一來,迎接的人就更不知從何開口了,只得,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們自行動作了。

好在領頭站着的帶面具的男子也並未爲難他,站了一會兒,終於是移了步子。

於是,一羣人這才緩緩動作起來。

行到半山,一羣人停下來稍作整頓,這凌山不比其他山脈,端的是奇險陡,即使是江湖中人登山,也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好在這次負責招待的新任武林盟主行事周到,再加上一衆武林前輩的輔佐,倒也並不捉襟見肘。

半山的地方便設了打尖之處,供人中途休息。

“樓主——”自有人收好桌子,恭敬地把男子引到座位上。待男子坐好了,四周的人才或坐或站的安定下來,領路的人不由心生驚歎,真是好嚴明的規矩,上下之分做到這樣地步的,江湖上恐怕也就只這肆華樓了。

擺好茶水點心,男子首先端起茶杯,四周的人才慢慢動起了筷子。

突然有人筷子一拍,起身就走,顯是看不慣這等排場了。

氣氛一瞬間凝滯起來,圍在男子四周的人蠢蠢欲發,男子慢慢擱下茶杯,黑衣下白皙的手不知怎麼泛出點點奪人心魂的味道來,一身犀利冷肅的黑衣偏偏被他穿出盪漾人心的感覺。

那人愣了一愣,末了冷哼一聲,意欲掩其窘迫便想發作,誰料卻被身邊的人猛地按下腦袋。

“抱歉,我們失禮了,我們這就走,請諸位見諒見諒。”說着拉着那個還想反抗的人,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健步如飛。

旁邊突然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人有點見識,還真是有意思。”

黑衣男子卻沒有多做理會,又慢悠悠拿起了茶杯。面具下卻忍不住勾起淡笑,想不到這麼快就遇見熟人。

那人卻一點也不怕生地湊了上來,周圍的人慾攔,被男子一個悄然的手勢阻了。

那人毫不客氣地嬉笑着坐了下來。

“在下洛無垠,江湖上還有點小小名氣,不知可否認識尊駕?”

男子放下茶杯,立即有人送上一個空杯,隨侍的人雖驚訝樓主對這人的態度,卻不敢有絲毫怠慢。

洛無垠拿過空杯徑自斟好茶,又擡起頭直直看着他。

男子不阻他動作,也不說話,洛無垠也沒有半點不自在,彷彿一切理所當然,他雙手交疊着放在桌上,忽然開口道,“你真像我一個朋友!”他笑着感嘆。

男子擡眼。

洛無垠肯定的點了點頭,“特別是這端杯的姿勢,整個天下能有這樣漂亮姿勢的,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呢!”他大刺刺的嚷着,眼裡卻一片沉靜。

男子放下筷子,立即有人適時地送上精緻的白絹,他姿態優雅地拭了拭嘴,接着便緩緩起身,一圈人也跟着他站了起來。

走了幾步,男子忽然回過頭來看向仍舊坐着的洛無垠。

“山頂上見。”倏然轉身,不再回頭。

洛無垠一愣,撐着頭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