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說,你擱學校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怎麼會呢。”卡文擡手揩掉下頜的血跡,在千分之一秒內搜腸刮肚,以最快的速度作出迴應:“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撓破了皮吧。”
說話時,爲了不顯得心虛,他強迫自己正對上顏巍探究的目光。
顏巍盯了他一會兒,忽然一笑,擡手在他頭上揉了幾把,“別緊張,我就這麼一說。”
“嗯。”卡文點頭,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跟一個研究犯罪心理的人鬥智鬥勇,只一個小謊就撒得他心力交瘁,想到以後類似的情形還不知道有多少,他突然覺得心很累。
默默嘆了口氣,他疲憊地靠在座椅上,剛閉上眼,耳邊突然飄來顏巍沒來及說完的話。
“打架倒不怕,只要沒挨欺負就行,如果有人欺負你,記得一定要跟我說。”
溫潤的嗓音少了分玩笑的語氣,顯得一本正經起來。
卡文猛地睜眼,偏着頭看他,“要真有人欺負我呢?難道師伯你會專程跑到學校,替我把他們揪出來暴打一頓?”
“暴力是蠻荒者的墓誌銘。”顏巍笑:“我有我自己的方法,總之,不能看着自家小孩兒被人欺負就是了。”
“……”卡文一愣,眼眶瞬間熱了起來,忙把頭轉向另一邊重新閉上了眼睛。
若不如此,顏巍看到他泛紅的鼻尖和眼眶中蓄滿的淚水,一定會覺得他莫名其妙。
卡文不確定顏巍說得是否是真心話,但卻是他出櫃以來,第一次有人願意站在他這邊,說要保護他。
前世,無數次被人打倒,又無數次掙扎着站起來。
一次次的實戰不僅教會他在跟人打架時,哪個地方最疼最致命,更教他爲自己鑄了一層厚而堅硬的保護殼。
以爲早就習慣了想要什麼就自己動手去奪,此刻他才發現,原來他內心一直渴望能有個人來讓他依靠。
如果都能被捧在手心,有誰會希望自己落進塵埃呢?
可惜,願意將他捧在掌心的那個人不可能是顏巍,那個人甚至永遠都不會出現。因爲他是一個同性戀,而他,決定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
顏巍以爲他睡着了,貼心地爲他調整了座椅,直到小區樓下才把他叫醒。
“你先上樓吧,我去停車。”顏巍說,遞給他一串嶄新的鑰匙,在接他的路上配的。
“要多久?”卡文捏着鑰匙,不確定地問。
“停個車而已,能用多久。”顏巍笑,見卡文糾結的小表情,挑起一邊眉毛,“怎麼,你自己一個人在家還會怕啊?”
“沒。”卡文臉紅了紅,轉身跑進樓道,飛快地說:“我先回家做功課。”
顏巍拾起車裡的一個小擺件,往上拋了拋,望着卡文跑開的背影彎了彎嘴角,這小孩兒,今天好像奇奇怪怪的。
卡文一溜煙兒跑上樓,開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除顏巍臥室之外的所有燈都打開。
其實顏巍猜得不錯。
前世睡慣了橋洞和下水道,如今再進入溫室,卡文很怕整間屋子只有自己的孤獨感。
開燈之後的感覺就好多了,他摘下書包,趴在書桌前開始做今日份的作業。
數理化生各一份試卷,英語四篇閱讀加一篇完型。
這都還好說,最難的是語文,《春江花月夜》背誦全文,明早晨讀蕭何要抽學號檢查。
“唰唰、唰唰”,英語搞定,數學搞定,化學搞定,物理和生物也基本搞定,手剛摸到語文課本,突然想起顏巍好像還沒回來,看看牆上的電子鐘,七點二十——
停車都快停一個小時了,該不會出什麼事兒了吧?
卡文心裡有點兒不安,抓起手機就往樓下跑,路上給顏巍打電話,果然沒打通。
樓下的車位被那輛砸爛玻璃的凱迪拉克給佔着,要停車只能去地下車庫。
卡文記得早晨顏巍是從哪裡把車開出來的,很快就找到了車庫出口。
順着下去,是一排排的車,雖沒看着人影,但能聽到很多人在爭吵。
尋着聲音快走幾步,轉過一面承重牆,就看到十幾個人正圍着一個人又打又罵。
“你還是大學教授呢,到底有沒有良心,怎麼能爲兇手做辯護?”
“爲了幾個臭錢,你連臉都不要啦!替兇手說話,人血饅頭就這麼好吃嗎?”
“拿着國家的錢,卻不爲我們受害人考慮,你活得連畜生都不如!”
而被圍毆的那個,不是別人,正是顏巍。
他站在人羣中間,得體的西裝,筆直的身姿,就像站在雞羣裡的那隻鶴。
“沒人生下來就是殺人犯,我相信,若非得已,更沒人願意成爲殺人犯。”顏巍說,即使在此時,他的聲音依然鎮定有力。
“童年、家庭、學校、甚至社會……我們追究兇手的犯罪心理,絕不是想爲其辯護,而是想探尋背後的根源,進而設法避免悲劇再次發生……”
卡文只寥寥聽了數句,從昨晚開始一直縈繞心頭的疑惑終於解開。
人血饅頭事件、砸車事件,還有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只因顏巍在法庭上說了一些話。
雖然不知道對方究竟說了什麼,但卡文覺得,只要是對方決定說的,就一定是必要而且嚴謹的。
但那些話無疑激怒了受害人家屬,纔會集體跑來找他麻煩。
只見幾個穿着碎花短袖的中年大媽衝上前,猛地推了顏巍一個趔趄,撞到車上,還沒等站起來,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拎着桶油漆就潑了下來。
“譁——”一下,顏巍臉上、身上,滴滴答答全是粘稠的紅色膠體,得體的銀灰色西裝瞬間變得斑駁不堪。
“!”卡文瞳孔微縮,此情此景對他來說,簡直再熟悉不過了!
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獨自承受所有人的敵意,就像前世的自己。
可至少,他曾向這個世界極力反抗過,瘋狂報復過;而顏巍,此刻只緊緊攢着拳頭,選擇了極度的剋制和隱忍。
幾名婦女把顏巍死死摁在車前蓋上,其他人正要對他施以拳腳。
卡文眼中暗芒閃爍,想也不想,撈起手邊的滅火器罐子就掄了過去,同時嘴裡往外蹦出一串難聽的單詞:“#¥#%&*@……!”
“咚——”的下,砸倒了兩個人。 шшш▲ttκΛ n▲℃o
衆人頓住,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孩,戰鬥力這麼強。
顏巍也是一愣,看着他喊:“這沒你事兒!別過來!”
“你別管!”卡文像只發了狠的小奶狗,得誰咬誰,把顏巍也吼了一通。
顏巍:“…………”
小孩兒脾氣突然變大,不聽我話了怎麼辦?
卡文不顧阻攔,彎腰抄起掉在地上的乾粉罐,衝進人羣就是一頓猛砸,瞬間又放倒了好幾個。
這下,那些受害人家屬是真的慌了。
本想仗着人多勢衆打顏巍一頓出氣,誰知最後反被一個少年撂倒在地。
這這這…擱誰面子上都過不去啊。
邊躲邊喊:“救命啊!殺人啦!大學教授殺人啦!大學教授縱幫兇一起殺人啦!”
再打下去可能真要出人命了,顏巍低吼:“小孩兒,住手!我讓你住手聽到沒!”
“你們這羣人怎不看看自己的嘴臉,跟殺人犯又有什麼區別!”卡文大喊着往前衝,像是要把前世的怨氣和委屈也發泄出來。
“艾卡文!”見卡文打紅了眼,根本聽不到他的話,顏巍掙開幾個大媽,上去從後面一把抱住了他,“你不——”
這一抱,才發現小孩兒只看着強勢,其實正在發抖,心就突然疼了一下,語氣跟着軟下來,“沒事了小文,我沒事,別怕有我在……”
“!”卡文一下僵住,乾粉罐掉在了地上,渾身的力氣像是被卸了個乾淨。
只有心臟在“咚咚咚”劇烈地跳個不停。
如果前世也有個人對他說,別怕有我在,該多好?
顏巍把他掰了個個兒,面貼面的摟着,輕輕撫着他的後背溫聲說:“不是說不讓你過來嗎,你看剛纔多危險。”
卡文:“…………”
該覺得危險的是別人好吧,他們幹不過我!
他剛發現,顏巍除了會對他兇,對其他人,哪怕被打也是忍着,永遠斯文得體。
這什麼毛病?
“……”卡文只在顏巍臂彎裡靠了短暫的一小會兒,就輕輕把他推開了。
他垂着眼不敢去看顏巍,想,一定露餡兒了,對方不會看不出來,其實他一點都不乖巧,相反,還超級暴力。
保安的出現緩解了卡文的尷尬,更穩住了局面,他們提着電棍衝進來,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問:“是哪個要殺人噢?”
“就他。”有人指了指顏巍。
“是你要殺——”保安趾高氣揚地衝顏巍揮了揮警棍,走近看清他的臉,又身子一矮,邊掏紙巾邊說:“哎呦!巍哥怎麼是你嘞,瞧這一身紅油漆,咋弄得?”
“平常白臉唱多了,今天想唱個紅臉唄。”顏巍笑,接過溼紙巾簡單擦了擦手和臉,“這些人暫時先交給你們了,記得聯繫下公安那邊,他們會派人過來處理。”
“好嘞!”保安轉身,拿警棍杵着其中一人說,“又來鬧事兒,昨晚潛進小區來偷東西的人內就有你吧,我從監控上都看到嘍,還敢誣陷我哥殺人,我看想殺人的內個是你才懟!”
“我們冤枉啊!我們纔是受害者!”
“有冤枉跟我也說不着噻!你跟警察說去唄!”
顏巍最後看了他們一眼,平靜地說:“不管你們信不信,我從沒想過要從王寶哲的成長經歷和家庭背景上爲其開脫。
“可他分裂的人格的確跟這些有關,至於減刑與否,我說的不算,律師和法官說的也不算,法律說的纔算,一切等終審吧。”
回身,見卡文低頭遲遲不敢看他,不禁挑眉。
擡手揉了揉他的頭髮,笑道:“你急眼的時候還挺不好惹的,剛纔我差點兒沒拉住。”
“……”卡文咬着嘴脣沒出聲。
接下來,就該聲詞俱厲地拆穿他了吧。
誰知,顏巍拉了他一把,說:“走了,回家。這一身難受勁兒,回去我得好好洗個澡。”
???
卡文偷偷瞥了顏巍一眼,見他已經在前邊走了,頓時鬆了口氣。
擡腿跟上去,在一邊軟軟地說:“師伯,剛纔我都要嚇死了,還有那個乾粉罐,好重啊,我胳膊都要斷了才勉強拿起來。”
顏巍:“…………”
沒看出哪裡“勉強”,只看出即使罐子再重個幾斤,小孩兒也能掄得動。
顏巍的嘴角止不住往上揚了又揚,點頭說:“是是是,今天小孩兒護駕有功,我回去得立馬獎勵他兩顆酒心巧克力。”
不過,等真走到家,顏巍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澡,也不是去拿巧克力,而是先找來醫藥箱,在卡文臉上貼了個十分卡哇伊的粉色OK繃。
“你剛纔回來怎麼不先處理下傷口,要是再晚一會兒,它都該自己癒合了。”
卡文:“…………”
師伯,你纔是再不洗澡油漆都要乾了好嗎?
顏巍也沒多耽擱,在他洗澡的時候,卡文終於開始背起那篇令人頭禿的《春江花月夜》。
可纔剛念沒了兩句,門鈴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