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 眨眼就到了週末。運動會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顏老師的告白來得出乎意料,擾亂了卡文的心。
這幾天他總是心不在焉的, 沒覺得歡喜, 能感受到的除了焦躁就只剩下不安。
彷彿, 被顏巍喜歡, 成了他心頭最大的負擔。
夜深人靜時, 他也曾捫心自問:你喜歡顏巍嗎?
得到的答案是:不討厭。
他點着了一根菸,剛擱到嘴邊,想起答應了顏巍要戒菸, 只好又掐滅,再問:你能夠爲了他, 連生死都不顧嗎?
得到的答案是:並不能。
且不說他能不能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不顧楚伊人和艾清華的感受公然出櫃。
只說顏巍——
顏巍是華夏最年輕的犯罪心理學專家, 是老師、是教授,還很可能是大神級別的小說作家。
他有着至高的社會地位, 前途遠大,他形象光鮮,受人尊敬。
這些,所有的這些,都讓卡文沒法想象, 當溫如暖玉般的顏巍身上被丟滿爛菜葉子是什麼模樣。
他不敢破壞, 更捨不得看到當某天, 顏老師也像他前世那般, 受盡侮辱, 衆叛親離。
是該離開的,卡文想。
可那天他不知道被顏巍的三言兩語灌了什麼迷魂湯, 鬼使神差點了頭,答應繼續住下去。
這……這不就是瓜田李下,瓜田李下嘛?
卡文嘆了口氣,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有點兒心不在焉,手裡捏着稿子機械地念着,滿心思緒亂飛。
“現在正朝我們跑來的是高二·3班的李飛同學。
“聽,響徹雲霄的吶喊是同學們在爲你加油!
“看,飄揚的旗幟是同學們在爲你助威!
“在這和風習習的秋日午後,盡情奔跑吧!
“化作無畏的蒼鷹勇敢奔向最光明的太陽!”
校啦啦隊的女生們忍着秋寒,穿着露肚臍的小短裙,繞着操場跳了段熱辣的舞蹈,瞬間將運動會的氣氛推往高|潮。
隨後是女子800米、男子1000米長跑。
卡文和李睿一配合,坐在主席臺上,負責項目報錄以及念同學們的加油稿。
參加比賽的大多是高一高二的,高三任務緊,教務處禁止他們報名,甚至連前來觀賽的資格都給取消掉,只派了卡文他們班的51名渣渣來參賽,謹代表高三全體。
大家心裡有數,都是趕鴨子上架,來湊人數的。
然而,當腳真正踏上跑道那刻,站在起跑線上,年輕氣盛的姑娘小夥們心裡又憋出一口氣——
跟高一高二比,我們也不老啊,憑啥不全力以赴爭個高低?跟其它班的學霸比,我們只是成績差了點兒,又不是真廢物,憑啥被歧視?
這麼一想,就又覺得,該拼!
“啊啊啊——!”最後半圈,29班的男生一聲怒吼,全力以赴爆發衝刺,連超了好幾名。
最終,雖然只得了個第3名,可前兩名都是體育班的啊。
“幹得漂亮!”
蕭何摟着兩瓶水跑過去,給男生揉肩膀鬆筋骨。
他一直在觀賽,戴着紅色鴨舌帽,帽檐兒歪到一邊兒,黑色緊身運動褲外套一件寬大的球服。
知道的以爲他是29班的帶隊老師,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學生,也要參加比賽呢?
“你給咱班領回去第一張獎狀,回去有獎!”
“什麼獎?”男生微有些喘,額角冒出細汗,眼睛卻亮亮的,“得是個大紅包啊,小了我可不要,要不…給我放個假讓我浪兩天也行。”
“放心吧,紅包肯定足夠大!”蕭何拍怕他的肩膀,又轉身對其餘幾人說,“長跑的都在下午,是比較艱鉅。不過,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堅持就堅持,先前忘了說,現在我強調兩句,凡在比賽中拿到名次的,回去重重有賞。”
同學們立刻熱情高漲,“班費還剩好多呢,是不是拿出來分了啊哈哈,其實全班一起出去踏個青燒個烤也挺好。”
只有王盼悶悶不樂:“是賞重要還是命重要?”
蕭何一頓,瞅到角落裡蹲着的小胖紙,過去把人從地上揪起來,“怎麼還蹲着,一會兒就到你了,快起來活動活動,要不容易肌肉拉傷。”
“不想跑。”王盼蹲得腿有點麻,搖搖晃晃站起來,滿臉寫着不樂意,“老師,我這麼胖,怕是跑不動。”
“胖怎麼了,胖也不丟人。”蕭何笑,扯着王盼的領口讓他低頭,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麼。
“啊?”王盼一愣,詫異地看着蕭何。
這時,廣播裡傳出卡文的聲音,“男子組一萬米開始第一次檢錄,請唸到名字的同學立刻到操場東南角報到處報到,高一·8班孫濤、高一·12班劉健……高三·29班王盼。”
蕭何誠懇地看着王盼,笑:“去吧,別讓我失望。”
“……好吧。”看得出,王盼還是有點不情願,不過總歸是往報到的地方走了,他垮着肩,整個人看起來都很頹。
一萬米,要繞操場25圈,至少得跑一兩個小時。
因爲是自己班的,卡文有意無意地,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隔着大半個操場,只見王盼穿着短褲短袖,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白花花的全是肉。他人高馬大,魁梧得像座鐵塔,周圍的人最高的也得比他矮上小半個頭。
雖然這麼形容不太貼切吧,但他無疑是“鶴”立雞羣,十分引人注目。
卡文一眼就看到了他。
只是,他的目光除了王盼,像是還想抓住點兒其它的什麼,於是不停地在觀衆席上找來找去。
可惜什麼都沒找到。明明,顏老師聽到他也有項目要參加,答應說會來給他加油的。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不失望,卡文垂下眼,斂了目光。
隨着裁判一聲令響,參加男子組一萬米的學生“呼啦”衝了出去。
剛起跑,大家差的還不太遠。短跑拼的是速度,長跑除了速度,還要拼體力耐力和戰術。開始跑得快的,不見得能跑到最後,起跑時落後半步的,最後也不見得一定會輸。
跑頭兩圈,十幾個人幾乎擠成一團,到了三四圈後才慢慢拉開距離。
只有王盼始終如一,慢吞吞地跟在隊伍最後,氣喘吁吁,揮汗如雨,渾身的肉都在顫抖。
六七圈之後,差距就開始出來了,跑得最快的小夥兒足足落後王盼一整圈。
不算毒辣、甚至些微寒涼的日光下,王盼雙眼一黑,晃了晃,突然跪倒在跑道上。
觀衆席上傳出一陣驚呼。
有人起鬨,嘲笑他胖到跑不動。但也有人聲嘶力竭地大聲爲他加油,儘管互相併不認識。
蕭何一直注視着他,見他摔倒趕忙跑上去,把他扶起來,掰開一支葡萄糖給他喝。隔得太遠,卡文也聽不清兩人說了什麼,只看到王盼抹了抹嘴,搖搖頭,又開始跑起來。
但蕭何也沒回觀衆席。
王盼跑內圈,蕭何就沿着緊貼跑道的那層水泥疏水道陪他一起跑。
“啊啊啊!我沒看錯吧那是29班班主任嗎?”
臺上,觀賽的同學們尖叫。
“陪學生跑一萬,這絕對是史上最暖班主任了吧!早就覺得他又帥又年輕,現在看,更帥更年輕!”
甚至,連之前嘲笑王盼胖跑不動的人也開始給他加油。
隨着時間推移,差距逐漸拉大,慢慢的,王盼已經比倒數第二名還要落後一圈。
“老、老班兒,你別……”王盼口中翻涌着血腥味,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他想讓蕭何別再陪他趕緊去休息,但累得話怎麼都說不完整。
“別說話了,保存體力。”蕭何說,遞給王盼半瓶水,“我還是那句話,名次不重要。”
他喘了口氣,接着說:“但是小胖兒你得知道,人這一生啊,總得有那麼一兩次拼盡全力的時候。
“這才只是一萬米。
“你今年才十八歲,人生才只開了個頭兒,往後要走的路長着呢,可不止一萬米,不咬牙堅持全力以赴怎麼能行呢?”
“……老班?”王盼覺得蕭何似乎話裡有話。
他只是長得憨,又不是真傻,自然能聽得出其中意思。
正要說話,蕭何對他彎了彎嘴角,“咱們重在參與,加油,別讓我失望啊。”
“盼哥,也別讓我失望啊。”
“還有我,還有我。”
“是我們,咱29班的盼哥,什麼時候認慫過?”
不知何時,整個29班此刻沒項目的同學們都來了,跟在蕭何後面陪跑。
他們排成長長的一隊,人數甚至比參加一萬米的運動員數量還多,浩浩蕩蕩,十分壯觀。
王盼:“我艹,你們怎麼都來了?”
說實話,王盼雖然盛氣凌人愛欺負同學,但除了卡文,他從來沒動過自己班的同學。甚至有誰受了其它班的欺負,他還會打抱不平呢。所以,人緣一直都不差。
不過,見自己這麼得人心,他還是又驚又喜。
“還不是怕老班累到。”帶頭的一個男生笑嘻嘻說,“老師,你都跑了好幾圈了,去休息吧,剩下的有我們。”
蕭何也確實不撐了,就沒拒絕,慢跑幾步掉了隊。
心裡極欣慰,學生團結,也說明他這個班主任帶得好嘛!
“天哪,那一羣都是咱班的嗎?”李睿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卡文看在眼裡,心中卻十分動容。
趙騰飛總希望他轉去1班,還問他來29班後不後悔。
以前,他是覺得無所謂,在哪個班都一樣。此刻才終於找到自己甘願留在29班的最好理由——
他們是“差”學生,但他們不是“壞”學生。
或許,別人看29班是烏煙瘴氣;但29班自己看自己,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樂觀、可愛,團結、積極。
卡文覺得,他能在29班學到很多課本上永遠永遠都不會寫、也寫不出的東西:
生命力。
“是咱班的。”卡文說。
“這幫人平時下課吵來吵去打來打去,這會兒怎麼又都這麼,這麼……”姑娘唔囁了半天都沒想起個合適的形容詞,只好說,“這麼那什麼了?”
卡文笑:“真是難爲王盼了,有這麼多人跟着陪跑,他不想跑也不好意思。”
“是呀。”李睿一極輕地嘆了口氣,“真怕他累出個好歹。”
“一起去吧。”
“啊?”
“給王盼加油。”
“啊!”
卡文把手中的加油稿交給高一的一個小學妹來讀,起身往臺下走:“全班都在,怎麼能少了咱倆?”
王盼兩眼烏黑腿如灌鉛,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幾乎只憑着最後一點毅力在跑。
他磕磕絆絆,又聽到有人宣佈第一名已到達終點。他趕忙問旁邊的同學,“我、咳,我還剩幾圈?”
一咳嗽,口中翻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壓下去。
“你這是第19圈,還剩6圈。”
王盼一聽,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也邁不動步了,踉蹌着差點兒摔倒。
不知是誰攙了他一把,噙着冷笑說:“胖紙,只剩最後不到四分之一了,想認慫?”
這聲音……
王盼猛地轉頭,眨巴眨巴眼睛趕走眼前亂飛的金星星,看清是誰後嚇得大喊:“我艹!艾卡文怎麼是你?你有毒吧?”
他是想不通,跟自己打過一架鬧到請家長的仇人,怎麼會跟他陪跑?
這時,李睿一也過來,笑:“他是有毒,那你呢,你有藥嗎?”
女、女神,女神也來陪他跑?
“嗷——”
王盼一下被幸福衝昏了頭腦,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的,重新找回呼吸和節奏,“嗖”得躥了出去。
逗得大家直笑。
最終,奇蹟般的,王盼超越了前面的那人,由倒數第一變成了倒數第二。
剛跑完就兩腿一軟趴在了地上。
蕭何趕忙讓兩名男生架着他慢慢到處走一走,王盼擺擺手,自己掙扎着走到下水道口,蹲着“哇哇”狂吐。蕭何欣慰之餘,滿眼裡都是心疼。其實,他也不認爲王盼能堅持下來。
一萬米,足足跑了一個半小時。
卡文沒跟着看王盼後來怎樣,因爲另一邊的兩人三足開始檢錄。他和李睿一一組,剛陪跑完1500米,腳還沒站住就往報到處趕。
到了地方,簽字、報到、領了綁帶到起跑線,兩人把腳牢牢捆在一起。
“還跟訓練時一樣,我喊口號,一二一二。”李睿一說,“‘一’時你出左腳,我出右腳,‘二’時你出右腳,我出左腳。看看,跟其它組的比,咱倆腿最長,只要步子不亂肯定能拿第一。”
“嗯。”卡文做好預備姿勢,等裁判發令,心思一晃又開始不自覺地在四周的人羣裡找。
“預備——”
裁判拿着小紅旗,拖了個長腔。卡文不得不收回視線,斂起心神專心致志。
“跑!”
各組立刻衝了出去,本以爲能輕鬆奪冠,沒想到大家都沒少練習,都跑得快,一時間差距竟沒能拉開。
“一二一二一二一……”
李睿一念着口號,跟卡文對視一眼,默契地同時增大步幅,頻率也稍稍提快了些。
終於冒了個頭,能領先第二名兩三米了,也快到終點。
正要最後衝刺,卡文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節奏慢了半拍。兩人本緊緊牽連在一起,節奏一亂,都猛地往前一栽打了個趔趄。
第二名趁機快跑幾步,超過了他們。
李睿一覺出不對,問:“同位,你沒事吧?”
卡文沒回答她,他一直在心裡默數“一二”,穩住身子後乾脆直接念出聲:“一二一二……”
李睿一瞬間明白。
這時候兩個人不能聊天,要不沒人喊口號節奏更亂,到時別說是拿名次,不摔個狗吃屎都是好的。
於是立刻調整呼吸,接着往前跑。慢慢追上去,直到跟第一名並列,只差最後一步。
兩人心照不宣,齊齊大步往前一躍,衝出紅線。
“20″55!”
裁判宣佈第一名成績。但卡文再沒心思關注是不是他們這組,雙腳騰空的瞬間,失重感也隨之而來,令人心驚的目眩感使他有一瞬間失去意識。而當身體重新回溫時,早已撲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啊啊啊!”
全場的女生立刻發出土撥鼠尖叫,也不知她們是驚歎於第一名的誕生,還是驚歎於青年的顏值。
又或者純粹驚歎於夕陽下,蒼□□致的少年跟另一名溫如暖玉的青年相擁時的美好畫面。
淡淡的糖果香,卡文還沒睜眼,心就已經踏實下來。
額頭貼上一隻手掌,溫暖而熨帖,他知道是顏巍,便放任自己將全部重量靠在對方臂彎。
緩緩睜眼看着顏巍,他聲線細弱:“你,怎麼在這兒?”
明知故問。
顏巍也不拆穿他,溫聲說:“來給你加油的,拿了個第一名,小孩表現不錯。”
一頓,把他打橫抱起,“不過最後這一撲有點把我嚇到了,要不是你臉色這麼白,我會以爲你是故意的。”
“誒!”怕顏老師再口無遮攔下去會出事,卡文瞪了他一眼,讓他趕緊閉嘴。
然而他的眼神軟綿綿的,毫無威脅可言,顏老師根本不怕,胳膊一緊就把他牢牢箍在懷裡。
目光左右掃掃:“太久沒回來了,我都快忘了醫務室在哪兒,有哪個小朋友肯幫忙帶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