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抱過李安然進屋療傷, 出來的時候,見李若萱斂着衣服,怔怔地坐在原地, 動也未曾動。
方青走過去, 伸手探視她的額頭, 李若萱躲開, 輕聲道, “我哥哥,有沒有事。”
方青道,“多休養一陣子, 應該沒事的。”
李若萱無言。剛纔哥哥,差點被人活活打死。如果她不出去買鹽, 如果她凡事多個心眼, 就不會冒然相認, 引狼入室,鑄下如此大禍。
她垂下頭, 不悲傷,她只恨。恨她自己。
哥哥預感不好,囑咐過自己,可是自己竟然那麼馬虎,見到熟悉的人就把哥哥的囑咐忘得一乾二淨, 她竟然很驚喜, 歡呼着跑上去, 親熱地拉住人家。
她想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爲什麼經歷了那麼多, 她還是這樣沒用, 沒有心機?
方青勸慰她道,“事情都發生了, 再責怪自己也沒用。你不要亂動,你哥哥受傷重,你以爲你自己就沒事嗎?過來,我看看。”
李若萱掙扎,不肯給方青看傷。方青輕柔地喟嘆道,“丫頭,要聽話。”
似乎他的聲音裡有着某種魔力,仿似淒涼半生後回味起的繁華舊夢,李若萱一時呆了。
李若萱呆了,怔怔地望着方青。方青卻沒有看她,只是在很認真地看她的傷。她感受到方青溫柔溫暖的手指,聞到方青身上,淡淡的男子的氣息。
熟悉嗎?一時想不起。
天氣漸熱了,一晃好幾個月,盛夏了。
李安然不但行走自如,還已經恢復了三分內力了。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恢復到,他五年前剛剛回家時的狀態。
這五年,他一直受傷,一直未曾痊癒過。不久前的戰鬥太過慘烈,慘烈到,他五臟六腑受傷衰老,人的身體,一旦損傷嚴重,便再難以恢復如初。宛若人的青春歲月,一旦流逝,便難以追回。這是天道。
李安然自然無法抗拒天道。即便他傷痊癒,他也只能把自己恢復到一個健康的四十五歲人的狀態,而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不到三十歲。二十六歲菲虹山莊毀滅,他因爲這場劫難,家破人亡老了二十年。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不知道嗎?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爲什麼。爲了這場劫,他已然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可是他就是不知道,爲什麼。
不知緣由,卻註定面對。
芸芸衆生,光怪陸離的世界。每個人所突然遭遇的,有時候,是不知道爲什麼的。卻還要苦苦追問,爲什麼呢?
一切宗教或是科學的終極目的,就是回答這個爲什麼。
但每一個答案,都不禁推敲,不堪一擊。或許爲什麼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面對,你怎樣面對。
李安然在了悟之後,光風霽月,如同拈花微笑的佛。
方青就在街南頭測字賣字。李若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心中就多了幾分情意。
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很難找一個詞來準確地概括。就是老想看他,怎麼看都看不夠。可是他擡頭看她的時候,他的目光飄過來,她卻很想躲。
莫名的思念,莫名的失落。
她做飯總是多做一份,然後給方青送去。她很積極地去學習廚藝,做菜,煲湯,熬粥。原來她從來不去想自己做得好不好吃,反正好不好吃,哥哥都會吃,不會挑嘴。可是自從開始給方青送飯,她嚐了如果不好吃,就是倒掉,也不給方青吃。
她突然開始留意街上漂亮的衣飾。她突然很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她坐在鏡子前仔細地梳妝,然後七手八腳的拆掉。她希望他看到她漂亮一點會喜歡,又害怕他見了她刻意的打扮會發笑。
患得患失,手足無措。她甚至很想偷偷伏在他的耳邊告訴他,她其實,也不是長得那麼醜的。
可是連他近距離地和自己說話,她都會心跳,別提湊在他耳邊和他說話。她不敢。
方青經常來家裡,和哥哥一起,談天說地。天南地北,引經據典,看兩個人談的開心,她就仰慕,甚至升起了好好去讀書的衝動。
她原來不喜歡背書的,可是現在她希望自己談吐優雅,機鋒迭出,讓方大哥對自己刮目相看,說一晚上話,也不會覺得累。
方大哥的皮膚有點過於白皙,可是目光很清透。他從來不發火,說話也不大聲。他笑得淡,淡得,好像裹滿了滄桑。
有時候,哥哥也會有那樣的目光,也會有那麼淡的笑。
直覺以爲,像哥哥那樣的男子,是不會娶她這麼凡庸的女子爲妻的。哥哥肯疼愛自己,只是因爲,他是自己的哥哥。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這室邇人遐的感嘆,她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可是現在她懂了。
就是那麼近的距離。她在小吃店外,街上人少的時候,甚至就可以看到他擺的測字攤。可是她就是感覺他們之間,遠隔千山萬水。
帶着甜蜜的淡淡酸楚。有時候在明媚的午後,她坐在小吃店外,望着他所在的方向。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聲音,人世所有的喧囂,似乎在那一刻,只成爲背景。她願意這樣隔着浮華的喧囂看着,心靜如水。即使,看不到邊際。
在此岸和彼岸之間,隔着多少次的輪迴。又何必執迷,今生今世,這短短一瞬間的聚會。
李若萱偶爾會淡淡地流出淚來。然後笑自己癡。
方青躺在牀上,左邊黑暗,右邊月光。
他一遍遍想,若萱在他身前的殷勤,在他身後的注目。他不可能沒看見,她故作自然的嬌羞,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內心偷偷的愛慕。
純真的少女。半開的情懷。
方青苦笑。世界上少了那個討人厭的斬鳳儀,多了一個無人知的方青。不好嗎?
他真的很窮。他懶得掙錢。天不冷,在破廟裡也能湊合一宿。意外地,遇到了李若萱。
他本來不想管血蝙蝠的事。他的心依舊薄涼。他壞事不做了,但不一定表示他就要做好事。他不再是人人憎惡的惡棍,可也沒必要搖身一變把自己裝扮成除暴安良的大俠。
從面容已經認不出若萱了,可聽了若萱那熟悉的聲音,他就定住了。
長了點本事,有了拼命的氣勢,還用毒,這個丫頭,一定是若萱!
他很激動。有若萱的地方,就應該有李安然。
李安然的頭髮全白了,雪白。
他真的殘疾。他黑雷壞掉了,內力全無,竟然被那個付清流欺負,欺負到死,也沒有還手之力。
李安然馬上就認出他來了。可李若萱沒有,她好像都沒有懷疑過。那個懵懂的小丫頭,曾經被自己調戲咬牙切齒恨自己的丫頭,卻在他改變容貌之後,愛上了他。
她給自己送飯,洗衣,幫他打掃房間,縫補被褥。他躺在牀上,被褥乾乾淨淨,周圍窗明几淨,這丫頭還爲他屋裡擺上盆月季花,猩紅的顏色,馨香豔麗。某種情緒就很微妙地挑動他的心,他突然,就真的很想有個家了。
那天中午,若萱給他送飯,兩個青菜,一小碟紅燒肉。他狼吞虎嚥地吃,若萱正在幫他收拾筆墨紙硯,忍不住側頭歡笑着,脆生生喚他,“方大哥,你慢點吃,先喝口湯!”
他倏爾怔住。突然覺得若萱的笑臉很美,在熱辣辣的太陽光中,美得讓他昏眩。嚼飯的動作自然就慢了,他又忽而聞到衣服上,散發着的皁角細微的清香。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所謂的幸福。
他回過神慌張地扒拉了幾口飯,舉起碗喝湯,不小心就嗆到了。
若萱跑過來爲他捶背,然後整個上身伏在案桌上笑,半是開懷半是責備地笑他,“方大哥你真是的,吃飯那麼急,又沒人搶,不喝還好,喝口湯,就噎到了!”
近在咫尺。他突然覺得,面前這鮮活的少女,如此靈動。
他突然有一個衝動,他想寵這個女孩兒,這輩子拼命往死裡寵她,寵死她。
但他心,開始死命地疼。
現在,他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心還在死命地疼。
若萱還是純真的少女,剛剛雕琢出的美玉。而自己,已是劣跡斑斑,一顆心百孔千瘡。
配嗎?不說別人,就是若萱自己,要知道他就是原來的斬鳳儀,也絕不會再喜歡他。
可是,難道,要瞞她一輩子?
好幾個晚上了,他睡不着。往事不堪回首,卻又紛至沓來。
他曾有七房妻妾,說起來,各個都是好姑娘,可是那時候他少年輕狂,心無定所,得不到的時候費盡心思,得到手之後便了無興趣。他到底辜負了她們,然後,還害死了她們。
這世上被他輕薄過的女子,數不勝數。連若萱,不也是被他輕薄過?
即便是李安然,也絕對不會把妹妹交給他。
他原來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喜歡和信賴,可是現在知道,任何人都不喜歡信賴,是可怕的。
他原來,覺得若萱是個並不出衆的姑娘,可是現在,他自己配不上人家。
他思來想去,就決定還是走。李安然漸漸恢復了內力,無需誰的幫助了。他斬鳳儀,就該自己一個人,漂泊江湖,了此殘生。再也不要招惹情竇初開的少女,再也無法擺脫,日夜糾纏的前塵舊夢。
他連夜收拾包裹,不辭而別。
告別這個城市,告別他千辛萬苦終於找到的人,告別,他剛剛萌動的,渴望幸福的心。
幸福是一個很神聖的東西,他斬鳳儀,不配得,也得不到。
斬鳳儀只走了七天,又回來了。原因無他,他後悔了。
他才僅僅二十六歲。了此殘生,可是殘生還太過漫長。一日一夜地熬起來,很難熬,他禁不住。
與若萱在一起的幾個月雖然短暫,可是慣出了他的臭毛病。吃飯店的飯覺得不對味,睡客棧的牀,覺得髒。
總之渾身不自在。他突然就捨不得,割捨不下,和若萱在一起的,優哉遊哉平凡的小日子。
大概一個人骨子裡的無賴性格是無法斬除的。他又上來了那顆無賴的心。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樣,哪怕李安然死也不同意,他也要把若萱,追到手。
追到手,再也不故伎重演,今生今世,寵着那丫頭,再也不放手。
他回來了,李若萱歡欣,李安然也是驚喜的。
他說他沒地方住了。
李若萱歡天喜地地給他收拾房間,歡天喜地地拉着他說話。
他笑着應酬着,然後說,找李安然有點事。李若萱很奇怪,可是看着他們兩個並肩進了屋,也不再打聽。
她甜美地躺在牀上想。方大哥回來了,他住進了我們家,一定不會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