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裡是朦朧搖曳的月光。李安然望着面具人, 夜風吹散了他的白髮。
他對面具人道,“告訴我爲什麼。”
面具人盯着李安然,沉默。
李安然道, “當然你不說也可以。仇結到這份上, 原因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面具人不說話, 而是輕輕地拿下了那張俊美無匹的青銅面具, 露出他瘦削的, 蒼白的臉。
嫣紅的胎記,覆蓋了他的大半邊左臉。
李安然也沒覺得有多詭異。清清淡淡的月光,蘇笑蒼白的臉, 很文弱。他左邊的臉,就好像是覆蓋着晨夕的霞光, 紅得並不猙獰。
拋開這塊胎記, 蘇笑並不醜。是不是就是因爲這塊東西, 讓蘇笑一直在人前擡不起頭,一直被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人嘲笑。
蘇笑其實真的長得很文弱秀氣。連同那塊胎記, 雖然醜,也並不可怕。
他並不凶神惡煞。可能就是因爲此,大家纔敢嘲笑他,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然後他總是卑微地低着頭, 在別人的嘲笑裡, 低着頭。看着塵土。
李安然有幾分唏噓, 但死活都搞不懂, 菲虹山莊會和蘇笑有什麼仇。蘇笑怎麼就會成爲袁辛的徒弟, 他一個卑微的花匠,字也不識幾個, 哪裡來的用毒的技能和可怕的武功,哪裡來的,掌控天下驅使衆多高手如芻狗的地位和權勢。
從最弱小,到最強大,強大到可以驅使玉樹歐陽,這其中是什麼樣的一種變化。
即便這是事實,但是李安然很費解。
蘇笑淡淡笑。他臉上的笑沒有青銅面具那麼美,但是真實。
他嘆氣,對李安然道,“竟想不到,你真的就找來了。可能是我作孽太多了,我想平平靜靜地死,老天卻不讓。”
李安然沒說話。蘇笑側頭對他笑道,“你施與的毒,註定我一定會死。我終究是死在你的手上,無論是用哪一種方式。可是,爲什麼就這麼巧,不早一天,不晚一天,一定要今天,今天是琳兒的婚事。可是你,讓她背叛了我。”
蘇笑苦笑道,“我現在很後悔,爲什麼我沒有早死。我中了毒,沒了胳膊,敗於你手,可是爲什麼我沒死呢,讓我眼睜睜,失去我一手養大的孩子。”
李安然道,“失去一個人,對於你來說,也會可怕嗎?我還以爲,一個慣於讓別人失去的人,他自己早就已不在乎失去不失去。”
蘇笑突然顫抖,從內心到身體都驚顫。仿似一件尖銳的利器劃破他的心口,他突然明瞭,從裡到外徹徹底底地明瞭,原來自己比別人都脆弱、癡心妄想得多。
他突然了悟一件事,他自己的雄圖霸略,不過是,讓別人失去。失去親人,失去性命,失去家。
他從來沒有仔細地想過,別人失去親人失去家會不會痛。
會痛嗎?比如李安然。他失去父母,失去妻和未曾謀面的孩子,失去菲虹山莊的繁華,甚至失去曾經要好的兄弟。
蘇笑望着李安然的白髮,他會痛嗎?
怎麼能不痛。
蘇笑突然仰頭,閉上眼。
他毀了整個空雲谷,毀了琳兒的家,他不過是把琳兒養大,憑什麼就要琳兒忠於他,做他面前給他歡笑的,乖巧的孩子。
琳兒得知父母的死訊,會痛嗎?她痛,可是她怎麼能忍得住,在自己面前歡笑如故。
她怎麼忍得住!
李安然看見,蘇笑緩緩地落下淚來。雖然極力隱忍,可是蘇笑淚下滂沱。
李安然於是嘆了一口氣。他不明白,蘇笑爲什麼在一瞬間,在自己面前就這樣痛快地哭。
回想往事種種,李安然心酸,卻做不到這樣痛快一哭。
可是蘇笑哭了,還是在李安然面前。
李安然道,“蘇前輩,您沒事吧?”
蘇笑流着淚,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大家都說李安然好氣度。
他不是應該咬牙切齒地衝上來,殺自己嗎?他爲什麼還能在自己的仇敵面前,用光風霽月的表情保持君子風度?
自己爲什麼會哭。是啊,流什麼淚呢?原本就沒有親人,他蘇笑怎麼會,突然流淚。
他是不是就是衆人眼中鐵石心腸的怪物。當年他一怒殺了項重陽,毀了雲初的家,雲初,會痛嗎?
雲初死時,很痛嗎?
痛嗎。他蘇笑應該不會痛的。可是他怎麼可以,在突然的一個瞬間,爲自己過去的慘絕人寰,噬骨心痛?
是不是因爲,他從來不懂。他從來不曾擁有過,所有也不會在意,別人失去時會怎樣心痛。
可是現在他老了,身邊只有琳兒。他想讓琳兒成親,在自己身邊,爲他生一個外孫,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琳兒和邱楓染的,他只求上蒼給他一段含飴弄孫的歲月。
不管怎麼說,他在琳兒身上,付出了二十年的心血和愛。可他蘇笑忘了,別人,那些被他殺死的人,毀掉的家,感情也和他一樣濃烈。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殺人如麻的蘇笑,怎麼可以奢求,一段安樂的歲月。
李安然找上門,討債來了。
蘇笑整理情緒,對李安然淡笑道,“雖然仇結到這個份上,可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多活一刻,我也是可以告訴你原因的。”
李安然道,“願聞其詳。”
蘇笑道,“其實很簡單,就因爲一場笑。就是那場笑,讓我痛下殺招。”
李安然道,“一場笑?什麼笑?”
蘇笑道,“很久以前了,我十四歲那年,六月初三的下午,我當時的主人和他的朋友們從外面遊樂回來,偏巧我培植出的一株白玉牡丹開了,馨香滿花園。我平日都是一個人,誰也看不起我,我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觀察花草,熟悉他們的習性,雖然我種什麼栽什麼都比別人長得好,但是從來沒人擡舉過我。可是那一天,衆人都驚奇於白玉牡丹,非要見識一下,慕容家了不起的花匠。”
蘇笑望着李安然,苦笑道,“你知道嗎。我就是那位了不起的花匠。聽說主人和他的朋友們要見我,我既忐忑,又驚喜。我以爲,他們都是當時最出色的少年英傑,都有修養和氣度,應該不會像別的人,以貌取人,因爲我生得醜,就刻薄取笑。就是帶着這一絲期待,本來很膽小的我,還是低着頭,去見主人。我其實很害怕,遠遠地跪在地上給主人請安。主人很隨意地叫我起來,叫我去見客。”
蘇笑突然頓住,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恥辱,攥緊了拳頭。良久他才閉目嘆了口氣,繼續道,“我戰戰兢兢,給衆人行禮,衆人本來相互說笑,一齊望着我,然後突而沉寂,相互看着,突然鬨堂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把花園的亭子,都笑破了。”
蘇笑嘆氣道,“我無地自容。我一動都不敢動。可是他們一直在笑,指着我的臉在笑。主人看着我愣了一下,懊惱地揮揮手讓我離開。我暗自留神,暗自發誓,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出息,有了能力,一定讓他們那些人,不得好死!”
蘇笑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李安然猶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恨,咬牙切齒。李安然不由有一點心驚,或許對於當時風華正茂的衆人來說,那只是一場很歡笑很愉快的聚會,卻不想因此,埋下了喪命的伏筆。
蘇笑的語氣突然帶上了追憶的色彩,他說道,“只有雲初,她看着朋友們笑得前仰後合,很不安,向我欠身致歉。她不像是一般的高貴小姐,她肯對我好,很有禮貌,那是我第一次接受別人的致歉。第一次有人因爲嘲笑我而向我致歉。何況錯的不是她,只是她身邊的人。”
李安然無話。蘇笑用鼻子哼笑了一聲,仰天桀驁道,“就是因爲此,我後來得勢,就一家家把當初嘲笑我的精英人物,滅掉了。就是這麼簡單。如此而已。”
李安然覺得不可思議。他突然無話可說。
面具人道,“儘管後來雲初告訴我,向我解釋,說是他們和歌女作詩嬉戲,我主人輸了,被人用胭脂畫了半邊臉,在見到我之前,剛剛洗掉。他們看了我臉上的胎記,想起我主人的狼狽相,才笑。可是我忘不掉,我忘不掉他們看了我的臉,就那樣前仰後合地笑。”
李安然雖然覺得蘇笑偏執,但他能理解那種偏執。換做是你,你會不會也那樣偏執?
李安然仔細想,覺得不對。他奇怪道,“我爹,不是出生世家,十幾歲的時候不曾和那些人交遊,似乎也不可能參加那場聚會。”
蘇笑笑,“你爹是不能,可是你忘了,你娘呢。你娘是堂堂顧家的獨生女,大小姐,是項重陽的師妹,當年的性子可是活潑得很,和你那妹妹,有一拼。”
李安然忽而沉默。
蘇笑道,“你爹何等的才幹,論機關暗道的設計,世上無人能出其右。得你孃的愛慕,得你外祖父的提拔,創建菲虹山莊,稱霸一方。”
李安然忽然道,“我娘怎麼死的?”
蘇笑怔怔地盯着李安然。李安然靜聲道,“你殺了她,是吧。”
蘇笑笑,點頭道,“不錯。我殺了她。”
李安然突然想發脾氣,他問道,“那白家呢!江南白家呢!”
蘇笑道,“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聰明。白家很簡單,也是我派殺手殺的。”
李安然沉聲道,“爲什麼!他們白家,一向行醫爲善,應該和你沒什麼仇怨。”
蘇笑道,“有句話叫禍從天降,誰讓白夢鶴去給你娘接生呢?誰讓他醫術真的很高,在你娘中了我的毒的情況下,還能保住孩子!他不死,誰死?”
李安然幾乎就想動手殺了蘇笑,蘇笑道,“看來你對楚雨燕真的很用心啊,一說起白家的事,你就這麼激動。”
李安然道,“我怎麼能不激動!”
蘇笑道,“其實白家的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看上了他們家的兩個女孩子。”
李安然怔然。蘇笑道,“我需要一些女孩子,美麗的女孩子,爲我所用。本來想選琳兒,我都已經毀了空雲谷,可是後來,……,我突然就捨不得了,然後看中了白家。你不會不知道,當年白家的夫人是慕容後裔,所生男女,都是俊美非常。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對嗎,多年以後,他們白家的二小姐,不是一露面,就連你李安然,也是一見傾心,不能釋懷?”
李安然強自隱忍,這蘇笑,就是一個瘋子。
蘇笑嘆氣道,“其實我本來也不一定非要這樣睚眥必報的。我甚至想過要終老空雲谷,一輩子種我的花花草草。有些恥辱我淡忘了,就算不甘心,但也要有不甘心的能力。只會種花花草草的蘇笑,沒有武功,也不識字,怎麼能對抗那麼多名門世家,怎麼能殺那麼多人呢?”
李安然冷靜,望着蘇笑,其實他也真的不明白,蘇笑搖身一變,是怎麼回事。
蘇笑道,“所謂命運還不就是這麼回事。我不過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遇到了改變我命運的人。我拿着滴水木蓮香去看望雲初的路上,遇到了袁辛。後來做了他的徒弟,接手他的基業。就是這樣,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就是這麼簡單。”
李安然道,“袁辛?他,早二十多年前就消失無影了。”
蘇笑道,“是啊,就有這麼神奇的事,他消失無影了,可是就被我遇上了。應該換個更確切的說法,我就是被他找上了。”
李安然道,“找上?”
蘇笑道,“對,找上。然後他一邊成全我,一邊毀掉我。”
李安然無話。
蘇笑道,“你也知道,我到了項家發生了什麼事。項重陽寵妾滅妻,雲初柔弱被欺負,他置之不理不管不問,我不過替雲初說了幾句話,就被他的妾打耳光。打我耳光不要緊,可是雲初護着我,她竟然,打雲初的耳光。我受不了。”
蘇笑突然落下淚來,他說道,“我受不了,雲初堂堂嫡妻,護不了她的兄弟,爲了我,竟然被一個妾打耳光。我於是衝上去,推倒了那個女人,項重陽看見了,他出手打我,很重。雲初護着我爲我求情,他便反手,打了雲初一耳光。”
蘇笑的身體都在輕輕地顫抖,強自隱忍,對李安然道,“你知道嗎,以項重陽的武功,怒極揮手,即便不用內力,是什麼力道。雲初嘴角頓時就流出血來,不是我扶住,就摔倒,而她身後,是假山巨石,很可能就摔得頭破血流。她捱了打,疼得半天踹不上氣,項重陽望着她,竟然沒有半點悔恨憐惜。”蘇笑頓了頓,嘆氣道,“我,我當時其實很害怕。我不敢說什麼,抱着雲初,看着項重陽,很仇恨,但也很畏懼。”
蘇笑突然停住,他望着李安然,自我解嘲笑道,“你以爲,憑着我蘇笑,沒有武功的蘇笑,在項重陽面前,會有多英勇嗎?”
李安然道,“那事情是怎麼激化的。”
蘇笑道,“項重陽喪心病狂,他看着我突然就笑了,他竟然說,雲初眼光獨特,一個人人看不起的醜八怪,她竟然就看上了,他說,他這就寫休書休了雲初,把雲初嫁給我。”
李安然有些駭然,這項重陽哪裡吃錯藥了。項重陽爲人穩重,做事精幹,即便有幾分風流,也不至於這麼糊塗。
蘇笑道,“我當時就懵了,不知道怎麼辦。一時之間,只想證明雲初的清白,拼命給項重陽磕頭認錯,求他責罰,他就算是殺了我也沒關係,可是別那樣對雲初。項重陽卻絲毫不理會,他走過去抓着雲初的頭髮,笑得很冷酷,他對雲初說,‘給你找這個人你還滿意嗎?雖然他那麼醜又那麼低賤,但是你本來就心懷慈悲,不介意這些是不是。何況,他種花種草不是種的很好嗎,跟你志同道合,又對你敬若神明,不會像我一樣,娶妻納妾冷落你,’項重陽這樣說着,突然就把雲初扔在地上,起身暴喝道,‘我做主,就把你許了他,今天就嫁!馬上跟他給我滾出去,是不是還等着我這個前夫張燈結綵送你入洞房!’”
李安然震驚地聽着,這項重陽,他不會吧?
蘇笑強自冷靜地對李安然道,“項重陽,當時就像是瘋了一般,雲初卻是很冷靜地站起來,她竟然還苦笑了一下,很平靜地對項重陽道,‘相公當日娶妾身,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是不出三載,相公移情別戀,可曾還記得當日誓言。妾身雖幽居冷院,但心如冰雪,情比金堅,從來也不曾改變。自古宮闈相爭,無所不用其極,既然相公相信讒言,心生嫌隙而不辨清濁,那妾身也無話可說。只是一紙休書之後,妾身與相公便再無瓜葛,用不着你做主爲我再嫁,玷污我們姐弟的清白。’雲初說完,就扶起我,問項重陽要休書。那項重陽,卻是動也不動,怔了半天,突然在我身邊搶過雲初去,按在假山上,大吼着責罵質問,問雲初是不是真的變心了,要離開他。那個妾,突然在一旁冷言冷語,說得雲初異常不堪,她竟然說,好個心如冰雪,情比金堅,就是抱着個陌生男人用嘴親啊。項重陽聽了這話,馬上恨恨地又打了雲初一耳光,我受不了,就突然衝上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衝上去,一下子,就殺了那個妾。”
蘇笑蒼白瘦削的手上青筋暴起,多少年了,這是他不堪回首卻又無法忘記的血腥記憶,血腥,太血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