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死後, 李安然給楚狂他們寫了封信報平安,就去了杭州。一耽擱就過了兩個多月,李安然再不回去, 估計楚狂就會氣得跑來杭州找他。
李安然於是帶着琳兒回到白衣堂。衆人自是歡喜, 若萱撲在哥哥懷裡嬌嗔歡喜直哭泣。楚狂黑着臉不管三七二十一, 拎過李安然, 關上門, 打。
李若萱“啊”了一聲,茫然地望着衆人。
斬鳳儀一把摟過她湊在她耳邊笑道,“你心疼就進去試試, 看看你四哥打不打你。”
李若萱臉紅着推開他。沒過一會兒,楚狂和李安然兩個人前後出來, 楚狂若無其事, 李安然苦笑。
因爲李安然答應了楚狂一件事。
楚狂關上門先招呼了李安然兩拳, 然後逼他去雲初宮。李安然怔住,楚狂理直氣壯地道, “你是不是想着從此逍遙江湖四海爲家?你想得美,紫嫣身體弱,我們婚後這麼久沒孩子,你不治誰治!”
李安然笑,說他給治。紫嫣可能就是身體有餘寒, 也不難治, 不必去雲初宮。
楚狂更是霸道刁蠻, “要孩子是小事嗎?這天底下哪裡的藥材最多最全最好, 哪裡的氣候四季如春, 怡神怡心宜腦?雲初宮不去到哪裡去!”
楚狂的態度強硬,理由強悍, 望着李安然眼裡還滿是威脅,好像是說,你敢說個不字試試?
李安然妥協,搪他不起。
楚狂整天懶洋洋的,隨意往花叢裡一躺,喝茶曬太陽。酒是不敢喝了,李安然明令禁止,嚴厲得猶如當年管教李若萱。
閒散的楚狂,全身都是高雅的興致,和沈紫嫣在花叢裡彈琴弄唱,在雲初宮裡東南西北地逛。
項君若服了解藥,和曉蓮住了十多天就離開了,畢竟曉蓮掌管着那麼大一攤生意,邱楓染死,平衡的格局頓時混亂,有許多事情。
若萱和斬鳳儀住得樂不思蜀,兩個人手拉手恩恩愛愛地逛遍了雲初宮的每一個角落。
李安然不辭辛苦盡心盡責地給紫嫣配藥。雲初宮地脈奇偉,一方天地囊括了四季的氣候。李安然配藥,琳兒給他做嚮導。
癡癡又癡癡。琳兒看着專心找藥配藥的李安然,除卻心儀,還有憐惜。
他的笑容,在兄弟朋友中減卻了滄桑的氣息。他的白髮,在俊朗的面容下多了令人着迷的味道。可是琳兒知道,他其實很孤獨。
他清俊挺拔,好姿儀。他禁不住楚狂霸道,若萱撒嬌,他甚至怕了斬鳳儀,他放任別人,委屈自己,然後苦笑。
他待人溫熱,但其實他的心很淡。淡到,失去了與衆人歡享人生的熱情。
琳兒可以參透他內心的秘密。他厭倦他是李安然了。他想戴着面具,一個人飄然遠去,學憐香子,淹沒人海,一直到死。
只是楚狂不允許。斬鳳儀也不允許。
孩子只是楚狂的藉口,紫嫣真的有了孩子,他高興是高興,但一定很着急。他怕李安然再次不辭而去。
楚狂熱誠,他那麼聰明,自然看出了李安然的心跡。斬鳳儀也不傻,否則問鼎閣一堆的事,他就賴在這裡不肯走。
兄弟親人,成牢籠,成藩籬。
琳兒忍不住憐惜。一個孤孤單單的李安然,頂着俊美的皮囊,厭倦人世,厭倦他自己。
他真實的三十年,透支的二十年,只是因爲,無關他自己的一場陰謀遊戲。在這場遊戲裡,他夜以繼日的學習,失去了童年的歡笑,他嚴格苛刻地隱忍,失去了淋漓的性情。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兒,失去了家,熬幹了心血,熬白了頭髮,然後,他發現,自己一生多舛,被折磨了半死不活,過程如此慘烈,但是毫無意義。
他如何不蒼老,不心懶,不心淡。
上午的陽光,深深淺淺地照在那一大片的枝葉和花上。清俊的李安然,幾乎是帶着笑,專心致志地查看藥草。他很美,很迷人,琳兒望着他,帶着悲憫的甜蜜,屏住呼吸。
壓住對邱楓染的愧疚,其實她心裡已經愛上李安然了,不是嗎?
原來她不懂。可是從她仰面,看李安然如同凌空清舉的白鳳凰那一刻,她的心顫動。從此在日日夜夜的糾結中,她開始懂。
看着他,會心跳,會心疼,會心喜。會心悸。
這,或許就是愛。因爲他無心而心痛,又因爲他溫柔的對待,悵然自失。
是不是,愛他,就要留住他。留不住,就追隨他。不能在雲初宮朝朝暮暮,就伴隨他到海角天涯夜雨孤燈。
琳兒爲李安然煮了一壺茶。李安然擦着額頭的薄汗,坐在琳兒的對面喝茶。琳兒拿着一株剛剛拔下的紅色的石竹花。
“李大哥。”
李安然喝着茶,“嗯”了一聲。
琳兒拿着花,突然問道,“你說,這石竹花,被我拔了拿在手裡,與它自由自在長在地上,有什麼區別嗎?”
李安然愣住,望着琳兒,手裡的茶麪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他懂。
石竹就是石竹,被人拿在手裡還是自己長在地上,原本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正如人生原本毫無意義。
人生原本毫無意義,千姿百態,空幻一場。那些所謂意義云云,不是源於道德,就是出於功利。其實活着就是活着,生命就是它本身,即便都是轉瞬消逝的色相,但正因爲許多瑣瑣碎碎的事,因爲會悲傷歡喜,因爲這煙火氣,纔有趣。
他自苦什麼呢?
琳兒望着他,李安然苦笑。
那夜正逢夜雨,琳兒冒雨爲李安然送來調養身體的羹湯。
李安然頓時感激,琳兒溼溼的衣袖都擰出水來,李安然起身要去若萱那兒拿衣服讓琳兒換,琳兒在後面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李安然站定。
琳兒道,“不用了,一會兒回去又溼了。”
李安然溫聲道,“傻丫頭,其實你不用這樣照顧我的。”
琳兒指着桌上熱騰騰的湯,說道,“李大哥你快喝吧,一會兒就涼了。若萱他們一定睡了,我就溼了裙襬,沒關係。”
琳兒說的也對,若萱估計是睡了。李安然遲疑着坐下,爲琳兒舀了一碗熱湯。
兩個人喝着湯,琳兒捧着碗笑道,“李大哥,谷南面的那兩棵鳳凰樹,今天我去看,一棵已經抽了新芽,另一棵卻枯死了。它們是一起被移來的,我也是一樣護理的,可是爲什麼會這樣子呢?”
李安然道,“成活總是有機率的吧。”
琳兒道,“我養了這麼多年植物,用心體會,覺得同樣一種植物,也是有各自性情的。它們是有靈性的,同樣遭遇了斧斤移植的苦痛,一棵樹有繼續發芽生長的勇氣,另一棵樹卻沒有了,寧願枯萎着死去。”
李安然笑,但倏爾沉默。琳兒,想說什麼。
湯喝完了,琳兒收拾好,打傘告辭要走,行至門口,她突然定住,靜靜地回頭。
晃動的燭光,讓她的臉幽幽暗暗的。琳兒沉默了半晌,問道,“李大哥,你說,如果當時在婚禮上,我不是跑到你身邊,邱大哥,還會死嗎?”
李安然一怔,靜靜地望着琳兒,沒說話。
琳兒道,“我常常想,可是不知道答案。”琳兒說着,緩緩地轉過身,面對李安然。她的臉蒼白俊美。
她半低着頭嘆氣道,“我也有心,很後悔。可是,看着你要走,婚禮要繼續,我就很惶恐,惶恐到,不顧一切追上你。”
琳兒說完,用笑遮蓋住眼裡閃出的淚光,嘆氣道,“過很久了,我再後悔也沒有用。既然我一直捨不得死,那我,就決定活下去。”她上前幾步,拉住李安然的衣袖,輕聲道,“我知道我很沒出息。從小在雲初宮,跟着他,時時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露出馬腳,怕他殺了我。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有多壞。以後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該怎麼過。沈姑娘的身體沒有大礙,等四哥有了孩子,你若是去遊歷天下,就帶上我,好嗎?”
李安然生生沉默。琳兒低着頭,輕聲道,“你,是嫌我麻煩嗎?”
李安然還是沒說話。琳兒擡頭望着他,輕輕落下淚來。
李安然嘆氣。琳兒抓着他衣袖的手悄悄鬆開。
李安然柔聲道,“傻丫頭,你,也知道我的心思的。……”
琳兒垂下頭,不說話。
李安然盯着黑暗的虛空,輕聲道,“我不能帶着你,因爲,我不配。”
琳兒身子一震,擡目看他。他瘦削的臉。突兀的喉結。滄桑的話語和心事。琳兒看着他,淚就一行行地流出來,淌過她冰涼白皙的肌膚。
李安然望着她美麗的臉,在晃動的燭光中,琳兒的眼睛深黑清亮,裹着委屈和憂傷。他嘆氣道,“你還年輕,又這麼美,擁有這巧奪天工的雲初宮。若你敞開心胸接納,願意娶你的大家公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是,都不應該是我。我,無心。”
李安然道,“我雖說還不到三十歲,但其實,已經向未來透支了二十年,我活不了很多年,不可以再拖累女孩子。”
琳兒哽咽道,“我不介意。”
李安然道,“我中過試情的毒,很可能,再不能生育。”
琳兒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搖頭道,“我也不介意,沒關係。”
李安然嘆氣道,“不行,不介意也不行。”
琳兒像被電擊一樣踉蹌了一步,閉目,淚洶涌而下。
雨下得越發細密,有風。琳兒打着傘佇立在風雨中,四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遠遠的亮着一盞燈。
她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四面的暗黑把她包圍,她變得很小,很輕微,輕微到,她寂寞地飄,像是黑夜裡心懷怨念的孤魂野鬼。
可是,她不知道,她也控制不住,她好像在虛空中仍然可以看見李安然,可以看見他深夜裡的燭光,還在點燃。
琳兒在這無邊的黑夜,在無邊的悽風冷雨中落下淚來。
她流淚,但也欣喜。她畢竟不是懸浮的孤魂野鬼,她畢竟有着生命的重量和溫度,她可以站在這裡,站在夜雨裡,看着他依舊點燃的光。
有生命,就會有機會。
不是嗎?
李安然落寞地靠在椅子上,他有一點累。
他幾乎是很詭異地感知,琳兒沒有走遠,在外面的雨裡,看着他。
李安然閉目,他很懶,甚至懶得去嘆氣。
這麼晚了,風雨越下愈大,她一個人在夜雨裡,不冷嗎?
他既無心,還管別人冷不冷。
李安然覺得自己透不上氣,窗外突然間一陣疾風驟雨,細細密密地,打在芭蕉葉上,散碎,墜落,細細碎碎密密麻麻的聲音響徹天地。
李安然剎那間醍醐灌頂,源於天地蒼茫遼闊的背景,風雨之下,那寥落的歡譁,裹着每一種生靈內心震撼的聲音,浩蕩而繚亂地,席捲而來。
只要活着,就難免不快樂。
人當然可以爲活着的人而死,卻不可以爲死去的人而活。
他的心,茫茫然突而有一線鮮活。畢竟,他還要繼續他生命中,每一個瑣瑣碎碎悲悲歡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