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蓮爲雲逸和付清流送新茶,隨意聊了幾句,卻見一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邊喊道,“曉蓮姐,不得了了,小姐去欺負楚姑娘,現在被少爺在書房裡打呢,你快看看去!”
曉蓮一聽,臉刷地白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雲逸納悶,“這若萱去招惹燕兒幹什麼?”付清流遲疑道,“不是犯了大錯,二弟不會因爲她與燕兒有點小矛盾就打她吧?”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半晌,意識到事情好像挺嚴重,忙着起身去看。
曉蓮衝進書房,一見拉不開,就撲過去捨身護住李若萱。李安然停手,對曉蓮道,“你躲開!”
曉蓮死死護住李若萱,不知什麼時候滿臉是淚,對李安然央求道,“少爺!饒了小姐吧!她不懂事,我去勸,我能勸的,先饒了她吧!”
李安然道,“不能饒她,你躲開!”
曉蓮死死護着,哭道,“少爺!小姐做錯事,是我的錯,我沒照顧好小姐,她才這樣胡來!我做丫鬟、做姐姐的,沒盡到本分,您要打打我吧,是我的錯!”
李安然看着她,手軟了下來,閉目嘆了口氣,說道,“你還寵着她,原來以爲她還是小孩子脾氣壞,不打緊,現在才知道這丫頭不管不行。曉蓮,你躲開,我一個做哥哥的,你還怕我會打死她嗎?”
曉蓮怔怔地望着李安然,爬過去一把抱住李安然的腿,哭着哀求道,“少爺,小姐她便是犯了天大的錯,您要責罰,也要看着老爺和夫人的情面。夫人去得早,小姐從小沒有娘教,性子難免任性暴烈了一點,您讓她慢慢改,她會記住教訓的!您正在氣頭上,她吃不消了,您看看,她,她哭得快沒氣了。……”
聽了曉蓮的話,李安然手中的戒尺轟然落地,看着地上的若萱顫抖着身體有氣無力疼痛地喘息哭泣,一張小臉白得像紙,頭髮亂了,被汗水黏在臉上,李安然的氣突然就散了,心生憐惜。
雲逸和付清流趕進門來,見了這陣勢,雲逸道,“這又是怎麼了,怎麼就真動起板子了?”
說着,他走過去去扶若萱,若萱不敢動,他遂抱了起來,對李安然道,“你真下手啦?不見有這麼打妹妹的。小孩子嚇唬嚇唬就行了,你真動板子,她受得了嗎?她犯了什麼大不了的錯了,殺人放火了?”
李安然道,“這丫頭,她不喜歡她楚姐姐,就去趕人家走,還拿刀要殺了她楚姐姐!”
雲逸一時無語。付清流怔了片刻,扶李安然坐下,勸道,“你先坐下,消消氣。”
李安然道,“我訓她,她還理直氣壯!她不喜歡的東西,就趕盡殺絕清除乾淨,還覺得理所當然,這是什麼性子!不管她,以後長大了要別人說我李安然教出了個小魔女嗎!”他看見曉蓮還跪在地上,走過去將她扶起,對她道,“你以爲我不知道疼她嗎?爹孃都死了,就這麼一個妹妹,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給她!她撒嬌胡鬧我都看着高興!可只要她是個品性純良的孩子,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願意去摘!這天底下,與我血脈相同的,最親最近的,就這麼一個人不是嗎?可是她,她這性子,我能饒她嗎!”曉蓮聽了,淚奪目而出,掩面低聲哭出來。
雲逸低頭對懷裡的李若萱道,“你哥哥說得是真的嗎?你想殺了你楚姐姐嗎?”
李若萱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因爲聽了李安然剛纔那通話,熱淚橫流,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只是劇烈地喘息。曉蓮走過去,她掙扎着撲在曉蓮懷裡,嚎啕大哭,竟至背過氣去!
李安然劈手奪過去,掐人中捶後背,慢慢順過氣來。李若萱望着李安然,熱淚橫流,卻輕輕笑了起來,說道,“哥哥,你好,……好狠心啊!你怎麼不打死我,打死我,你就輕省了,就會有,一個品性純良的妹妹……”
李安然心下大慟,痛心道,“若萱,你……,別胡說……”
李若萱皺着眉,似乎忍着痛,喘息了半晌,哭道,“我是個壞孩子,……混世魔王,小魔女,會殺了你的楚姑娘,看不順眼的人統統趕走,討厭的人全都殺掉,……,我就是這樣的,改不了,你還是一次打死我吧,……,我不要活了,我去陪我沈姐姐,一起死了去……”
李安然驀地落下淚來,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連聲道,“哥哥錯了,錯了好不好,你不要胡說,……,是哥哥錯了,哥哥不好,我錯怪你了,若萱不是壞孩子,不是!”
李若萱在他懷裡乾笑了幾聲,“我是,我就是!”她說着,哭道,“這世上只有曉蓮一個人對我好……”
李安然撫着她的背,痛切道,“你這要痛煞哥哥嗎!若萱,哥哥知道錯了,等你有力氣了打還我,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李若萱不依,李安然無奈,抱她回了房間,和雲逸付清流出去,讓曉蓮一個人爲若萱寬衣上藥。
裡面傳來若萱的呼痛聲,雲逸看着李安然心疼焦急的樣子,忍不住道,“二哥,生氣你還打,打完了又心疼,你看看現在你成了什麼樣子!就若萱那個小屁孩,就讓你六神無主了?還跟她生真氣,你至於嗎!”
李安然沮喪道,“我!那丫頭,……”
付清流道,“關心則亂嘛,二弟這個做哥哥的,跟做爹也差不多。這天下再有本事的父母,你見過跟自己的孩子有什麼辦法!”
雲逸笑道,“大哥你倒是會勸解人。就一個若萱,二哥就沒辦法,我看二哥是抽風了!”他說着,轉向李安然道,“你那雙眼睛,什麼細枝末節能瞞得過,那若萱,你自己的妹妹,品性怎麼樣,你能不知道?她殺燕兒,是真是假,你不清楚?”
李安然閉目仰天,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清楚。我清楚她本性不錯,可是性子上來,傻講義氣,行爲偏激,什麼事都做得出。她這次跑去趕燕兒走,是爲了她的沈姐姐,她年紀小思想裡倒騰不清楚,我也不想打她,可她不聽教訓,跟我吵!她若是說她拿刀只是想嚇唬燕兒,或者她肯跟我認錯,我大不了訓她一頓,罵她幾句。可她,那死丫頭直着脖子跟我喊,她就看燕兒不順眼,就是要殺她,我的火一上來,就信了。現在想想,我趕到的時候,燕兒摔在地上,若萱手裡拿着刀,是想用腳踢,不是直接用刀刺,她或者,就是想拿刀嚇唬燕兒,只是,和我吵架嘴硬不肯承認。”
雲逸笑道,“二哥你不用自責,那丫頭也有點欠教訓。挨這次打,以後知道怎麼做事了,也不敢嘴硬了。等過幾天把話說開了就沒事了,那丫頭不記仇,我知道。”
李安然悽然道,“哪能不記仇呢!”他說完,硬生生頭也不回地走開,弄得雲逸和付清流面面相覷,雲逸道,“他,他一定是又去安慰燕兒了,真是要命!”
那個晚上,曉蓮抱着疼痛已歇,縮在自己懷裡的若萱,柔聲問,“小姐,你當真是要殺了楚姑娘嗎?”
若萱硬生生地回答,“殺了她又怎麼樣!”
曉蓮嘆氣道,“你跟我怎麼還置氣啊,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看你使了無數次的性子,砸了數不清的東西,燒了十多家的店鋪,可是,你哪裡是殺得了人的主!你第一次在街上騎馬,誤傷了個小孩,嚇得你人都快傻了,以後每次騎,都是讓人先在前面大聲嚷嚷半天給你開道。你是有點無法無天,可那只是老爺寵你,管不了你胡鬧,你哪裡殺過什麼人?”
若萱默默流下淚來。
曉蓮溫柔地擁着她,對她道,“小姐,你聽我勸,楚姑娘是少爺的人了,少爺娶了她,她將來就是這山莊的女主人。少爺寵愛你不假,可你畢竟只是個妹妹,遲早要嫁人的,將來與少爺共度一生,爲少爺生兒育女的,是楚姑娘。”
李若萱嘴硬道,“誰說我哥哥,就一定娶她了!”
曉蓮嘆氣道,“小姐,少爺比你整整大十歲,別的男人都已娶妻了,可是你見過少爺領回過女人,或是對哪個女人多看過一眼嗎?”
李若萱懵懂地搖搖頭,她不知道曉蓮要說什麼。曉蓮撫着她的臉,輕聲道,“那是因爲,少爺沒有動情。”曉蓮停頓遲疑了一下,說道,“可是這次不同,少爺把楚姑娘從杭州千里迢迢帶回家來,平日裡雖然不動聲色,但是,有兩次,少爺是在楚姑娘房裡過夜的。”
曉蓮的語音突然傷感而柔和,李若萱心下大駭,不可思議地半張着嘴,豎起耳朵聽,卻見曉蓮沒了下文,忍不住輕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曉蓮甜美而淒涼地笑,“我,我反正就知道了,你別問。”
若萱懵懂地望着曉蓮,冒失道,“爲什麼,爲什麼我不能問。”
曉蓮緊張地拉着她的手,央求道,“小姐,這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千萬別跟任何人說,你聽見了嗎?這話說出去我就不能活了!”
李若萱奇怪道,“爲什麼?”
曉蓮道,“少爺在人面前對楚姑娘平平淡淡的,就是不想人知道這層窗戶紙,少爺知道我對你說了,你若再是說出去,那,那我怎麼還能在山莊裡活啊?少爺就算不怪我,我也沒臉活了。”
李若萱感覺怕怕的,她拉着曉蓮的手直點頭,安慰道,“我不說不說。對誰也不說。”
曉蓮擁過她道,“我這條命可就在你這張嘴上了。小姐,你說,以少爺的性子,這麼多年找到一個鐘情的人,帶回家,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他會,辜負了她嗎?”
若萱搖了搖頭,怔住,曉蓮好像給她混沌的腦子突然打開一扇窗,讓她傻乎乎地知道,原來世界有那麼多東西自己不懂,也從來沒想過。
曉蓮對她道,“小姐,你從小被老爺慣壞了,任性張揚,做事從來不想別人。一不如意,大發脾氣,每個人都得順着你。可是,哥哥嫂嫂,不是親生父母,你要知道收斂纔是。你想過沒有,老爺一死,你身無長技,所能依身的,只有一個哥哥。若是沒有少爺,你怕早就死在別人的刀劍下了,這個家是少爺的,少爺對你好,你還和從前一樣,做這個家裡的小主人,少爺若是對你不好,說得難聽點,就是寄人籬下,看着別人的眼色過日子,動輒得咎,哪裡還敢像你現在這樣胡鬧。”
李若萱似懂非懂,辯解道,“可是,這是我的家啊……”
曉蓮嘆氣道,“我的小姐,你是女孩子,這是你的家又怎麼樣,你今年十四歲,馬上及笄,就可以嫁人了。就算少爺捨不得你,留你二三年,到十□□總要嫁人的!你嫁人時少爺疼你,給你尋個好人家,多給你些嫁妝,你從這個家帶走些金錢,若是少爺不疼你,這個家的一草一木,你都帶不走,你知道嗎?”
李若萱突然驚怖地瞪大眼睛望着曉蓮,曉蓮悽然道,“女人就是這樣,總是要嫁人的,這個家,最多就算是個孃家,而孃家做主的,是哥哥嫂嫂,楚姑娘嫁給少爺,生下一兒半女,就是這裡真正的女主人,而你不過是寄居在這裡的匆匆過客。這裡的一草一木,一金一銀,都是人家楚姑娘的,少爺是你哥哥,卻是楚姑娘的夫君,誰遠誰近,你分不出來嗎?你拿着刀子去得罪嫂嫂,趕她出門,楚姑娘若是不記恨也就罷了,若是記恨了,將來,你還怎麼回這個家?”
李若萱驚出了涔涔冷汗,她一把抓住曉蓮道,“你,你怎麼不早說,我,我不要嫁人!”
曉蓮悲憫道,“又犯傻,女人不嫁人,在哥哥嫂嫂家做老姑娘,不是更苦嗎?家人不是家人,客人不是客人,你把自己置於何地呢?若是楚姑娘記恨,你整天吃白食,她的冷眼你受得了嗎?”
李若萱堵起耳朵,尖聲道,“你不要說了!”
曉蓮憐惜地望着她,輕聲道,“小姐,你要嫁人,少爺要娶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人情世故,總是要學的,只是夫人去得早,沒人教你這些,你整天小孩心性,從來不知道罷了。”
李若萱一下子就哭了,抱着曉蓮道,“那,那我怎麼辦啊?這不是我的家了……”
曉蓮撫着她道,“你別怕,只要有少爺在,他就是你的靠山,無論在哪兒,都不敢有人欺負你。少爺他疼你,什麼事情都爲你想到,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李若萱撇着嘴道,“他纔不疼我……”
曉蓮笑道,“又是胡說!少爺疼你的,下午你暈過去看把他急得,後來都流淚了。你那樣的性子是不行的,將來嫁了人,上有公婆,下有小姑妯娌,包括家裡的各色傭人,都是不能得罪的,人害人害死人,你心眼好脾氣壞,若是有人使壞,你肯定就跑不了。到時候,還怕沒人打你嗎?少爺今天教訓你,也是要扳扳你的性子,叫你學學怎麼做人,就是因爲疼你,才讓你改的。”
李若萱怒哼道,“什麼因爲疼我!他是爲了給那個女人出氣才這樣的!從前他誇我是個好孩子,很善良,很乖,從來都沒人這樣子說過我,我感動得不得了,到現在都記得的。可是現在,他,他……”李若萱委屈地哭起來,說道,“我得罪了他的楚姑娘,他就說我是品性不好的小魔女,怎樣子打我都不心疼!他,他再也不會喜歡我了!嗚嗚……”
曉蓮看着李若萱埋頭很傷心的痛哭,她的眼眶微微溼潤了,李若萱緊緊湊在她懷裡,抱緊她道,“這個家沒人再喜歡我了,我沒有哥哥了,只有你一個人肯對我好!……”
曉蓮抱着她默默哭起來。良久,李若萱哭泣稍歇,曉蓮抹淚道,“你不要這樣想,少爺是疼你的,他今天說的是氣話。被自己哥哥打幾下,罵幾聲,這沒什麼的。以後乖一點,懂事一點,不要惹少爺生氣,就沒事了。”
李若萱哭得累了,有氣無力地抽泣。曉蓮道,“你不要和少爺記仇,好好和少爺學藝,安安靜靜背書比什麼都強。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有機會和楚姑娘道個歉,以後多親近一下,那樣少爺也高興,一家人就和和美美的。”
李若萱道,“誰和她是一家人,我纔不要去和她道歉,更不要去討好她!我既然早晚要嫁人,那就馬上嫁人好了!”
曉蓮氣恨道,“你怎麼還是不懂事啊!跟你說了半天,感情你一句都沒聽!你嫁給誰,你嫁人是要少爺同意的!嫁什麼樣的人,人品怎麼樣,家裡怎麼樣,都是要少爺出面爲你挑的!再說的難聽點,你在外面名聲不好,有幾個是因爲你而願意娶你,更多的還不是看少爺的面子,看我們山莊的權勢!少爺教訓你,還不是爲了你好!原來沒有楚姑娘,你沒捱過打嗎?那次因爲你跑出去燒酒樓,挨的打還輕嗎?”
若萱突然委屈地哭道,“連你也怪我,幫着他們!”
曉蓮語遲,“我,……,你,你連我也不信!”
若萱卻忽地軟下口氣,在曉蓮懷裡央求道,“我沒有不信你,你不要生我氣,剛纔我是胡亂說的……”
曉蓮撫着她的頭道,“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了,還不知道你嗎,怎麼會生你的氣。只是我的小姐,你不能和少爺鬧脾氣了,不要和他對着幹,知道嗎?”
若萱點頭道,“是,他什麼都是對的,我什麼都是錯。他打我,我還要說他好!”
若萱的語氣嬌癡抱怨頗有幾分孩子氣。曉蓮淡淡笑了,輕輕撫着她的傷處,柔聲道,“還疼嗎?”
若萱抽泣地點頭,嘴上道,“曉蓮,那,那沈姐姐怎麼辦?”
曉蓮的心一緊,鄭重地對若萱道,“小姐,以後你不能管少爺和楚姑娘的事了。少爺他凡事都有分寸,不用你瞎操心。沈姑娘的事,我們都關心她,可是不能管,也管不了。少爺現在上無父母,這個家他自己說了算,他要娶誰,他做不了主嗎?”
若萱幽幽道,“可是,沈姐姐要是死了,我就會恨她一輩子。”
曉蓮聽了若萱的話,嚇得屏住呼吸,指尖冰冷,她聽不懂若萱說的“她”是指誰,是少爺還是楚姑娘,但她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好像要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