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揣測懷疑王翦擁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懇請秦王嬴政早做處置，莫要等王翦成爲昌平君第二，悔之晚矣。
嬴政喜怒不明，如同藏在雲霧之後的月亮。
偏偏脣邊微微含笑，饒有興致的欣賞着朝堂官員各執己見的侃侃而談。
什麼叫成爲昌平君第二，悔之晚矣？
他的昌平君當配千秋萬代史官筆！
“你且說說何爲早做打算？”嬴政伸出修長的手指隨意指了個唾沫飛濺試圖以聲壓人的官員。
御階下，趙高眼觀鼻鼻觀心。
有人要倒楣了！
果然，不是每個人都似他一般眼明心亮。
既然是彈劾上將軍，就事論事便好，非要畫蛇添足牽扯昌平君。
難道滿朝文武看不出大王對扶蘇公子的偏寵，有一部分源自於對昌平君的愛屋及烏？
蠢貨！
“還請大王將上將軍的家眷兒孫關押入獄，再另派監軍赴平輿，督促上將軍發兵攻楚。”
“子孫後代生死盡在大王一念之間，上將軍必會投鼠忌器，不敢輕易生反心。”
“六十萬大軍齊出，定能一舉滅楚。”
秦王嬴政摩挲着掌心的薄繭，神色越發玩味。
朝堂上有些人太久沒有親歷戰火了。
看不清大勢，看不懂大局，也理解不了王翦的戰略，一門心思陰謀算計爭權奪利。
真以爲王翦率六十萬大軍按兵不動是在戲耍楚人嗎？
但他懶得跟蠢貨多費口舌。
“趙高，你來替寡人應答。”
趙高：！！！
他只是個宦官啊。
得罪人的差事能不能放過他！
心不甘情不願，面上卻是揚眉吐氣的自豪。
代大王作答，便不能弱了氣勢。
“上將軍是否有不臣之心尚未可知，倒是大人頗有楚人細作之風。”
“上將軍領兵在外，大人卻上諫大王捉拿上將軍親子家眷，當真不是在逼上將軍反嗎？”
“大王雄才偉略氣衝霄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敢用，就敢信。”
“當然，大人的建議也不算毫無用處。”
“雖然沒幫上忙，但是添亂了啊。”
嬴政讚許的覷了趙高一眼。
趙高就是有讓他心情舒暢的本事。
趙高一席話懟的對方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扶蘇，你來說說你的看法。”
嬴政看着立在朝堂上的清雋端方少年郎，緩了緩語氣。
他是嚴父，也是慈父。
扶蘇規規矩矩施了一禮。
少年人清越如山泉鳴石澗的聲音在大殿響起。
“父王，兒臣愚見。”
“兒臣曾在咸陽宮藏書樓中翻閱過史官記錄於竹簡的長平之戰。”
“三十餘年前，大秦攻趙，數敗趙兵，趙將廉頗堅壁不出。”
“趙王以頗失亡多而更怯不戰，怒，數讓之。”
“趙王既怒廉頗軍多失亡，軍數敗，又反堅壁不敢戰，使趙括代廉頗。”
“趙括至，則出兵擊我大秦銳士，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
“由此可見，固守不出按兵不動，未必不是上將軍滅楚的戰略。”
“吾等終究身居咸陽，無法設身處地的與上將軍感同身受，不該肆意質疑上將軍對大秦的忠心。”
“上將軍將親族家眷留於咸陽附近，就是上將軍忠心耿耿的自白書。”
“父王，以上僅是兒臣一家之言。”
嬴政輕撫鬍鬚，連道數聲“好！”
“甚好！”
扶蘇聰慧、仁厚、謙遜。
“所以，還有何人不滿？”
“若有人仍質疑王翦忠心，寡人可以親封其爲監軍，送其去平輿，對着王翦論述忠君愛國的大道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翦砍一個指手畫腳添堵使壞的監軍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殿瞬間陷入寂靜。
“那今日的朝議到此爲止。”
秦王嬴政起身，甩了甩袖子，志得意滿離開。
有友似昌平君，有兒如扶蘇，怎能不志得意滿！
扶蘇和趙高一左一右跟在秦王嬴政身後。
寒冷飄着雪的冬日，已經被新一輪春日取代。
春風裡，是生機，是希望。
嬴政由衷的希望能分一縷生機予昌平君。
“扶蘇，何時對史書這般瞭解了。”
扶蘇清澈的眼眸深處瀰漫着懷念“是，是……”
可以在父王面前隨心所欲提外祖嗎？
“昌平君說什麼？”嬴政頓住腳步，轉身，溫聲問道。
“外祖說讀史可以明智，知古方能鑑今。史書上積澱了太多的經驗教訓、人情世故、智慧道理。”
“但史書上的智慧只能借鑑，不得盲目照搬，應與時俱進。有一句話外祖重複了很多次，改革是發展的必由之路，絕不可能固步自封因循守舊。”
秦王嬴政笑了笑“你外祖是有大智慧的。”
“若是他在，寡人會更放心。”
扶蘇小心翼翼試探“父王，你不怪外祖父嗎？”
秦王嬴政擡手拍了拍扶蘇的肩膀“扶蘇，於寡人而言，昌平君是不一樣的。”
“君臣不相負，來世復君臣。”
扶蘇似懂非懂，但心底有了隱隱的猜測。
或許外祖父叛秦歸楚一事，有埋藏極深的內情。
這是不是說明，他在咸陽能等到外祖。
扶蘇眼睛亮了亮，亮的好似天邊的太陽。
秦王嬴政失笑。
真真是年輕的少年郎啊。
藏不住心事，掩不好情緒。
還好，他正值盛年，有的是時間教。
餘光瞥到也是一臉笑容的趙高，嬴政眉心跳了跳。
他想起了昌平君對趙高不加掩飾的惡意。
昌平君是不是知道他所不知道的。
趙高心中一凜，如芒在背。
誰來告訴他，大王心中又在嘀咕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他表現的哪裡不好嗎？
還是他藏在冰山下的小心思被大王發現了？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想啊。
扶蘇公子如竹如鬆屹立不倒，大王又是一心扶持，他又不是得了失心瘋了自己找死！
趙高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露出一絲一毫的反常。
天爺啊。
要不然他現在就跪下朝扶蘇公子磕兩個表忠心吧。
秦王嬴政收回視線，狀似無意隨口道“趙高，寡人百年後，帶你一同離去可好？”
趙高頭皮發麻。
要命了！
要命了！
他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人的小心思能瞞過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