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事實正如秦王嬴政所預料的一般。
昌平君率起義軍攻佔楚國都城壽春。
楚王負芻下落不明。
撤退不及時的楚國大姓貴族,成了起義軍的刀下亡魂。
蓀歌替嬴政揮出了本就該揮出的一刀。
楚國消息,紛至沓來,落在嬴政案頭。
一張又一張絹布,一卷又一卷竹簡。
嬴政看懂了昌平君落下的每一子。
這一子,是在說,大王,成古今未有之大業者,休要心慈手軟。
是在說,大王,六國舊貴族不滅,反秦之心如荒野蔓草,春風過境,瘋長不休。
嬴政隱隱有種預感,每一子都是留給他的遺言。
扶蘇問他,昌平君還會回來嗎?
嬴政心知,回不來了。
在振臂一揮,高舉起義大旗,將數十萬楚民的福禍生死繫於己身時,昌平君最好的結局就是戰死沙場。
否則,青史之上,遺臭萬年。
這與天下一統無關,與數十萬楚民息息相關。
昌平君孤身一人,可以叛楚重歸秦。
楚王熊啓,不可以。
又一卷竹簡落在嬴政的案頭。
自壽春撤出的楚王負芻在淮北前線被王翦大軍所俘,郢陳重歸大秦。
嬴政的心越來越沉,大秦朝堂的氣氛卻越來越高漲。
楚,是大秦最後的勁敵。
楚滅,齊國不足爲慮。
大秦,一統天下之路至此暢通無阻。
秦王政二十四年,王翦大軍一路挺進淮南,攻佔壽春。
楚國立朝不足一年的新朝,亡了。
立楚郡。
不久,分爲九江郡、長河郡和會稽郡。
戰報由壽春快馬加鞭入咸陽。
八個字。
熊啓戰死,項燕自盡。
闔上眼的那一瞬,蓀歌在想,如史書記載般死去也是圓滿的。
剛到這個世界時,她戲說老死橫死,反正都是死,大差不差的。
說不定,早死還能成爲政哥心裡早死的白月光。
真真是一語成讖。
說實話,不是不能厚顏無恥的活,委實是屬於昌平君的時代該落幕了。
她大功德凝成的壽元就挪給秦王嬴政吧。
聊勝於無,最起碼讓嬴政做完想做的事情,實現心中的宿願。
秦王嬴政會成爲大秦始皇帝!
始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始皇既在,天下承平。
君臣默契,她信始皇帝懂她隱晦的提醒。
退一萬步講,始皇帝從不缺謀略,缺的是時間。
嗯,她把時間給他。
還有,這一世的扶蘇,亦很好。
她已棄了扶蘇一世。
這一世,扶蘇可與大秦同在。
王翦班師回朝,帶回了一封血書一口棺槨。
血書上留了一行“已識乾坤大,尤憐草木青。”
那是蓀歌欠扶蘇的。
“老臣有負大王所託。”
嬴政看着血書,揚了揚嘴角“是他的選擇。”
“上將軍領虎符時,曾問寡人一反常態保右相親族是何緣故。”
“上將軍心中可有答案?”
聞言,王翦微抿蒼老幹裂的嘴脣,答非所問道“以二十萬大軍爲餌,值乎?”
以王翦的老練,自然嗅出了不同尋常。
叛秦歸楚是假,假意歸楚暗助大秦爲真。
可那二十萬秦軍……
王翦一生率軍征戰無數,殺伐果斷,死在他手中的敵人不計其數。
但他無法接受二十萬袍澤死於謀算。
嬴政仰頭,似是能透過高聳的大殿屋頂,看到巍巍青天,聲音很輕又很清晰“從沒有誘餌。”
“二十萬大軍爲餌,寡人不忍,昌平君不屑。”
“上將軍,李信所率二十萬大軍亡於天譴。”
“突發地動,天塌地陷。”
“以上將軍之智,當知此事或可使大秦一統大業前功盡棄。”
王翦愕然。
伐楚大敗的真相竟是如此!
“昌平君大義。”
嬴政斂起視線。
大義。
不得見於史書的大義。
本來,他能爲昌平君證清白的。
他是天命,天命是他!
天譴,亦可勝。
嬴政將蓀歌葬在了驪山北麓。
秦王陵,已建造了二十餘年。
若蓀歌知悉,定會感慨她與驪山有緣。
驪山,風水寶地也。
沒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葬在驪山,但她能!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二十六年。
六王畢,四海一。
秦王盡併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爲皇帝。
功過三皇,德高五帝。
王綰上奏:“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
李斯上奏:“周文王所封子弟同姓甚衆,然後屬疏遠。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爲郡縣。”
秦王嬴政。
不,該稱始皇帝了。
始皇帝有足夠的底氣推行郡縣制。
他的昌平君留給他造紙術。
又在當年返回郢陳時,提醒過着手培養能幹且忠於大秦的地方官員。
告誡他,六國故地,不可輕視,不可偏私。
官員任免當一視同仁。
四年了。
他怎會毫無準備。
廢分封,行郡縣,勢在必行。
大秦的太陽,升起來了。
這輪太陽,光耀千秋萬世。
書同文、車同軌,統一貨幣和度量衡。
北擊匈奴,修築萬里長城。
南征百越,設三郡。
修直道、挖靈渠。
……
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他見到了所謂的有墜星下東郡,刻始皇帝死而地分。
可他無畏無懼。
他的皇陵修好了,叮叮噹噹十餘年,昌平君終於可以安息了。
等他再進去,真真正正千年無人擾。
秦始皇的兩鬢生了白髮,如青山松柏的背無形間彎下了。
好像再也託不動大秦的江山了。
還好,昌平君不僅留了句句遺言,也留下了遺產。
扶蘇。
當年的少年郎,也已人到中年了。
是昌平君的遺產。
是他引以爲傲的儲君。
是大秦的新一輪太陽。
或許不如他耀眼,但比他柔和。
“做個仁君。”
“做個明君。”
秦始皇嬴政親手將大秦的江山社稷交給了扶蘇。
許是年邁,老眼昏花。
他總能在趙高臉上看到另一個人。
好像,是趙高,也是昌平君。
老了。
英雄遲暮。
當真是老了。
“陪寡人走一段。”
咸陽宮,依舊巍峨壯麗。
“臣一直都在跟着大王走。”
風起。
聲音飄忽。
似清晨柳葉綴着的露珠。
他是大秦的始皇帝,怎會有人仍稱他爲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