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你爲什麼坐在這裡哭啊?”
頭頂傳來一聲溫柔的問話,小男孩擡頭看向那人,長長的睫毛上還帶着淚珠,就像雨後嬌豔的牡丹花,看了讓人覺得分外憐惜。他看到女人的容貌時,楞了一下,哭聲戛然而止,就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
小男孩煽動着蝶翼般的濃長睫毛,仔細看了她半晌,才小聲回道:“大姐姐,你長得真漂亮,就像媽媽講的故事裡,那個天上的神仙。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家嗎?”
女人聞言溫婉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細軟的發,語聲輕柔,風過琳琅,“嗯,那就讓神仙姐姐送你回家吧。不要再哭鼻子了,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喲。”
說罷,女人將他眼中的淚細細擦乾,才彎腰將他抱起。
小男孩伸手攬住她的脖子,鼻尖是淡淡的花香,他感覺很快樂,腦袋在她肩膀處蹭了蹭,就像是小奶狗。
他的聲音細軟甜糯,“神仙姐姐,你真好,我很喜歡你,你以後可以經常來看我嗎?我好想有一個姐姐,可以照顧我,可以爲我講故事。
不過,雖然我沒有姐姐,但我有一個妹妹,長得跟神仙姐姐一樣漂亮。不過我妹妹好像生下來就得了什麼病,總是住在醫院裡。
神仙姐姐,你說,爲什麼我經常祈求上天,他卻從來沒有回答過我呢?他難道是很忙嗎?就像爸爸一樣,整天見不到人影。媽媽總是說,爸爸要忙着掙錢,要給妹妹交醫療費,所以纔不回家的。
可是我很想爸爸,每天我都睡着了,也見不到他的面。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就不再了。雖然媽媽說,他總是會在回家的時候,來我牀邊,給我一個輕吻,可我感受不到啊。
還有我的妹妹,既然老天讓她降生在人間,爲什麼還要讓她生病呢?爲什麼其他的小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唯獨她要受病痛的折磨呢?
有時候看着妹妹,我就在想,若是我能替她吃藥,替她打針,替她受苦就好了。可我除了陪她說話,給她做小玩具,其他的什麼也幹不了,我是不是很沒用。”
小男孩好像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一直憋在心裡的話,倒豆子一般,全部說了出來。說着說着,又開始嗚嗚哭泣,雖然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真的好傷心。
女人的腳步未停,一隻手託着他,一隻手輕撫他的背,聲音宛若春天的細風,可以滌盪心底的塵垢,“你還小,有很多事情都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會懂了,這世上有太多的事,不是我們能左右的。這世上亦有太多的事,不是我們能逆轉的。
我們能做的,不是要抱怨或是追問,而是要用心去感受,去體諒。比如你的爸爸,倘若他不去掙錢,那麼你妹妹的醫療費誰來出呢?他在爲這個家拼命地付出,就像你媽媽說的,他很愛你們,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們,唯一不能給你們的就是陪伴的時間。
你要嘗試着去諒解他,倘若你很想他,你可以告訴媽媽,早上把你叫起來,看一眼爸爸再繼續去睡覺。這樣他還能聽到兒子喊一聲‘爸爸’,想來他會比你更開心。
愛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並不是說時時刻刻陪着你守着你,纔是愛你。有時候,他即使不在你身邊,也依然深愛着你,父愛永遠都是深沉的,不善表達的,所以你要用心去感受。
至於你的妹妹,我知道那種病痛是無法感同身受的,讓我們愧疚難受的,正是那份不可逾越和逆轉的感同身受。我們想要代替他們去受罪,可你又怎知她心裡如何想呢?換個角度想一下,倘若是你生病了,你妹妹要替你去生病,你會同意嗎?”
小男孩聽得很認真,聽她如此問,立刻搖了搖頭,“不,我不會讓她來替我的,我是男子漢,我要保護妹妹。”
女人欣慰地笑了,又摸了摸他的發,“對啊,那你妹妹現在肯定和你想的一樣啊。就像你愛她一樣,她也同樣愛你,她肯定不想讓你替她受苦。
所以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她,鼓勵她,你要告訴她,哥哥會永遠保護妹妹,讓她勇敢地對抗病魔。你可以告訴她,這只是一場暫時的博弈,堅持下來的,你們就勝利了。”
小男孩聽的似懂非懂,但卻好像找到了迷失的路,他堅定地點點頭。
女人將他放在家門口,她蹲在他面前,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快點長大吧,我的小小男子漢。”
小男孩羞澀地看了她一眼,一步三回頭地朝家裡走去,還不忘叮囑她,“神仙姐姐,記得來看我喲。”
女人沒有點頭,只是看着他走了進去,待視野中的身影徹底消失,她在轉身離去,眼眸幽深,看不清神情。
小男孩走進門裡,卻沒有看到媽媽,耳邊隱約傳來說話聲。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書房門口,透過門縫看到了爸爸媽媽,他終於看到了許久未見的爸爸,心底一陣喜悅。正要衝進去抱住他的脖子,告訴他“爸爸,我愛你”,卻忽然聽到兩人提起了妹妹。
爸爸的神情有些凝重,語聲低沉,“鳳蘭,今天醫院又給我打電話了,說是要再支付二十萬的醫療費,可如今我們家這樣,你也知道,去哪裡再弄二十萬啊!能借的都借了,能想的辦法也想了,我每天早出晚歸,一年下來,累死累活連一半都掙不到。”
媽媽一直在默默地流眼淚,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小聲嗚咽,“振海,我們該怎麼辦?我們的小希怎麼辦?嗚嗚嗚~”
爸爸伸手拍了拍媽媽的肩膀,一臉沉痛地說道:“鳳蘭,最近我想了很多,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能救我們小希。”
媽媽眼中含淚,擡頭看他,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也不覺加大些音量,“什麼辦法?你不會是要去借高利貸吧?那東西可沾不得,沾上了,就是一輩子,咱們整個家都要毀了。”
爸爸搖了搖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我自然知道,肯定不會去碰的,但我們的女兒也要救啊。之前我在醫院,曾有一對夫妻來找我,他們家不缺錢,但卻始終懷不上孩子。那次去醫院就是爲了看那病,可惜醫生說希望渺茫。他們心灰意冷之時,剛好看到了我們家小希,又打聽了一下我們家的家庭狀況,知道我們很難負擔高昂的醫療費。
所以,所以他們就找我談了談,說是願意收養我們家小希,趁着孩子還小,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長大了也不會有什麼陰影。而且都在同一個城市,以後我們若是想小希了,還可以偷偷去看她。他們可以給小希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
媽媽聽了爸爸的話,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她哭着搖頭,幾乎有些歇斯底里,“不,振海,小希是我們的孩子啊,我們怎麼能把她送給別人!沒有了小希,我們怎麼活下去啊?嗚嗚嗚~”
爸爸伸手捂住眼睛,指縫裡有晶瑩的液體滲出,臉上瀰漫着悲傷,聲音帶着低低的泣音,“鳳蘭,你冷靜點。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這個決定。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把小希留在身邊,她將會過什麼樣的生活?光是醫藥費就耗光了我們的所有,她身體的營養呢?她以後的康健呢?她是不是真的幸福呢?疾病已經讓她很痛苦了,我們又怎麼忍心看她再受其他的苦?沒有金錢保障的幸福,不過是空談罷了。
退一步想,即使我們把醫藥費湊齊了,沒有高質量的生活保證,萬一復發了呢?她很有可能會失去生命啊。與失去女兒的風險相比,我更想讓女兒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只要她還活着,我們隨時都能看到她。她現在才兩歲,現在被收養了,很可能會忘了我們,但只要我們永遠記住她就行了。
真正愛一個人,不是將她束縛在身邊,而是讓她活得幸福,有時候放手纔是愛的成全。而且,鳳蘭,我們還有一個兒子呢,他的幸福又該怎麼辦?我們把所有的經精力所有的錢財都放在女兒身上了,我們的兒子怎麼辦?”
媽媽已經哭得眼淚模糊,撲在爸爸的懷中,“振海,爲什麼得病的偏偏是我們的女兒?嗚嗚嗚~我們的小希啊,媽媽對不起你。那我們要怎麼告訴靈均呢?他那麼小,那麼愛小希,怎麼可能接受呢?他恨不得每天趴在小希的身旁,一刻不離地守着她。”
爸爸偷偷地將眼角的淚擦去,溫柔地抱着媽媽,“我知道靈均很喜歡妹妹,我們同樣也捨不得小希,但他畢竟是小孩子,承受能力太低,不能直接告訴他。就說妹妹在醫院的時候走丟了吧,或許他一時無法接受這件事,但時間久了,過個幾年十幾年,心裡的傷口慢慢地就癒合了,時間是治癒傷口的良藥啊。等他長大了,再把這事告訴他,他應該能理解我們的。”
媽媽哭着點了點頭,抱着爸爸哭成淚人。
小男孩聽完了他們的對話,爸爸媽媽要把妹妹送人?不!不要!他嚇得魂不附體,跌跌撞撞地跑進去,抱着爸爸的腿大聲哭喊着:“爸爸,爸爸,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只要把妹妹留下來!爸爸,我可以把我的所有幸福都讓給妹妹,我不要幸福,我只要妹妹。”
小男孩哭了很久,卻沒人理他,爸爸媽媽好像根本沒看到他的人,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就像透明人一樣。他心裡害怕,更加使勁地抱着爸爸的腿,大聲哭喊着,卻依舊沒有什麼效果。
小男孩絕望地哭嚎着,卻彷彿置身在夢境中,根本沒人能看到他,“爸爸,媽媽,我是靈均啊,你們怎麼不理我?爸爸,媽媽,你們看看,我就在這裡啊!”
他的身體好似被人揪扯着,忽然睜開了眼睛,驚魂未定地喘息着,耳邊是輕柔的聲音,“老公,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魏靈均額頭佈滿冷汗,喘息未定,眼裡是放大的美人臉,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驚疑問道:“神仙姐姐?”
女人聽到他的話,噗嗤一聲笑出來,伸手捏了捏他的臉,笑得燦爛,“老公,你怎麼這麼調皮,都結婚多少年了,還這樣叫我,人家會害羞的。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是這樣叫我的,還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爲你在做白日夢呢。”
窗外的陽光灑在她臉上,將她整個人都蒙上一層淡淡的光暈,恍惚以爲她的背後生出一雙翅膀,美得如虛幻一般。魏靈均聽着她的話,臉上滿是驚疑,難道剛剛在做夢?可爲什麼夢裡的神仙姐姐卻成了我的妻子?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下意識地問道:“老公?我是你老公?你是我老婆?我們已經結婚很多年了?”爲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怎麼會在這裡?這裡到底是哪兒?
女人一聽這話,臉色瞬間就變了,她用手臂撐起身子,側身定定看着他,“老公,你不要嚇我,你不會是還沒從夢裡醒來吧?我是你的妻子秦小夢啊,五年前認識的,然後就結婚了啊。”說罷,又在他的脣上淺淺一吻,繼續說道:“早安吻喲,趕緊起牀吧,不要再做夢了,一會兒你兒子該鬧了。我先起來去做早飯了,你也趕緊起牀,再把兒子叫醒哈。”
秦小夢剛要坐起身,卻被魏靈均抓住了手臂。他眼神糾結,充滿疑惑,“兒子?”
秦小夢也被他的動作和問話整懵了,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摸,“咦,沒有發燒啊,爲什麼總是說胡話?老公,你到底怎麼了?不會是連兒子都不記得了吧?小心他咬你喲。咱們的兒子都四歲啦,名叫魏正則,還是你給起的名字呢。他要是知道,爸爸睡了一覺,就不記得他了,肯定又要鬧了。”
魏靈均感覺腦子裡好似有無數的牛毛鋼針,紮在上面,疼痛入骨,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有些窒息,喘不過氣來,雙手抱住頭,掙扎着說道:“我不記得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秦小夢的小臉驀地蒼白如紙,她抓住他的雙手,阻止他的自虐行爲,臉上滿是疼惜,“老公,你不要這樣,想不起來咱們可以慢慢想,你這樣,我會心疼的,要不吃完飯去我們醫院做個細緻的檢查?你先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再來醫院找我,我幫你安排個全方位是身體檢查,好不好?”
她的聲音輕柔若風,撫慰了他的焦躁和不安,魏靈均點了點頭,看着這張夢裡的面容,只覺熟悉到靈魂裡。
秦小夢見他終於鎮定下來,才放下心,又在他脣上輕輕一吻,“老公,我去做早飯了,快點起牀哈。”
魏靈均看着她下牀,走出臥室,纔將視線收回。他看着窗外的陽光,總覺得有種不真實感。又想起夢中的場景,眉頭緊蹙,爸爸媽媽在哪兒呢?現在過得如何?被送人的妹妹呢?她又在哪裡?腦子裡被各種問題充斥,越想越疼。
魏靈均起身穿衣,身體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向旁邊的屋子走去。他打開門,就看到牀上一張玉嫩的小臉,正是秦小夢口中的兒子魏正則。
他坐在牀邊,看着那小小的一團,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但又生出些害怕,這是我兒子啊,這種感覺很陌生,他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何時結的婚?何時有了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