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到底有多長?
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大概剛剛夠溫如是把兒子送進幼兒園,然後再跟着沈文瀚天南地北地走上一圈吧。
其實嚴格說來,她根本就不算是跟着他走,應該說,是沈文瀚揹着她走遍了全世界。
他們一起穿越了東非大裂谷,一起駛過了茫茫的草原,看過成羣的黑斑羚羊,姿態優美的獵豹,龐大的象羣,盤旋在天空中的禿鷲,還有熱情的馬賽土著。
他們一起站在火山口,感受滔天的熱浪,一起在冰天雪地中‘共浴一池溫泉。
還有很多幾天幾夜也說不盡的奇聞異事,描述不完的壯麗美景,最重要的是,有他一直不離不棄地陪伴在她左右。
從一開始的專業護理人員跟隨,到最後的大小事務,不管是制定行程,還是她每一件衣服的搭配,都是由沈文瀚一個人獨立完成。
對於跟溫如是有關的事情,他總是細心得苛刻。
溫如是很知足了,有沈文瀚這樣一個肯放下工作,揹着妻子到處走的丈夫,哪怕是他真的一無所有,頓頓只能給她吃糠咽菜,她也會由衷地感謝上蒼,能讓她在這個世界遇上他。
世間最浪漫的事,不是我愛你,而你剛好也愛我。
是我們彼此相愛,同時也心甘情願地揹負起對方生命的重量。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衰老,我都會堅守在你的身邊,直到生命的終結。
沈文瀚沒有食言,答應過溫如是的每一件事,他都做到了。
不管是孝敬她的父母,還是停止攻擊宋氏企業,又或是帶她看遍世間最美的風景,甚至是比她要求的還要做得更多更好。
三年的時間,不止是改變了溫如是,讓她從一個貌美如花的少婦,變成了病入膏肓的患者。也將沈文瀚從一個壞脾氣的男人,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他們都清楚,溫如是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但是因爲愛的力量,他們變得強大,至少,兩人開始學會坦然接受這個事實。
死亡並不能讓相愛的人分開,讓人分離的只有善變的人心。
溫如是很欣慰,即便是這一刻,她馬上死去,他們也創造了足夠多的美好記憶。這三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們都過得很充實,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當沈文瀚揹着沉睡中的溫如是走出機場的時候,守候在外面的是他們的父母和兒子。
這裡是溫如是生長的地方,他相信在最後的時刻,她一定會希望回到這裡,他是那麼地瞭解她,更甚於自己。
此時的溫如是,每天清醒的時候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
已經三歲了的小慕瀚一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三樓的房間,看一看媽媽有沒有醒過來。
年幼的他並不明白這是爲什麼,直到有一日,幼兒園的老師給孩子們講了一個關於睡美人的故事。
從此,他一直堅信,自己的媽媽就是睡美人,她需要一個王子將她吻醒,而那個王子,毫無疑問就是他自己。
有時候,碰巧她剛醒過來,溫如是就會摸摸他細軟的頭髮,善解人意地對他說,“謝謝你,我的王子殿下。”小慕瀚會因爲這句稱讚而高興一整天。
而當她仍然醒不過來的時候,糊了母親一臉口水的小胖墩兒就會被父親提溜出去,罰抄五十遍的大字。
轉眼就到了盛夏,夏天是桃花盛開的季節。沈文瀚還記得,那一年的夏日,溫如是粉黛不施,美豔不可方物,驕傲地站在他的面前痛罵他的場景。
那時候的他,怎麼也不可能想得到,有朝一日,他會愛這個囂張跋扈的女人,愛得勝過於所有的一切。
沈文瀚微笑着,揹着他最珍貴的寶貝,一步一步向着山頂前進。
那一年,他會領着她在田間小道上繞路,他會冷眼旁觀,看到她忍着疼痛的樣子就暗自竊喜,今天他卻捨不得讓她下地走一步。
那一年,他故意帶她去釣魚,就是爲了看她出糗,他還會發脾氣把她一個人扔在湖邊,任她自生自滅,而今天,他卻滿心期待地揹着她前往心中的聖地。
溫如是一定會喜歡那個地方的,那個早就該帶她去的地方。
他一步一步前行着,就像是沿着他們相識的軌跡。經過了繞圈的田埂,在這裡,他也曾將耍賴的溫如是揹回家。
還有那個其實只是水庫的湖泊,他們曾經在這裡針鋒相對,她還將他最喜歡的那根魚竿掰成了兩段,拋進水裡。
沈文瀚輕輕勾起了嘴角,那時候那般可恨的溫如是,現在想起來,只覺得她是那麼地活力四射。如果她能永遠擁有那樣旺盛的精力就好了。
轉過一座山坳,漫山遍野的粉色花瓣紛紛揚揚映入眼簾。
沈文瀚選了一個視野最好的山坡,將外套脫了鋪在草叢中,小心翼翼地摟着溫如是坐下。
“我們到了,如是。”沈文瀚仔細地理順她額前散落下來的碎髮,溫柔地低聲道。
她軟軟地靠在他的懷中,闔上的長長睫毛沒有當初的濃密捲翹,眼瞼下方還有青黑的痕跡。長時間的睡眠不只是沒有讓她恢復精神,反而令她變得更加地虛弱。
“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晚我們睡在一起的時候,你老是靠過來纏着我。”這樣的聊天方式,沈文瀚已經習慣了。
他也不在意沒有人迴應,只是抱着她,徑自喃喃低語着,“我那個時候,就應該像現在一樣抱着你了,我們真傻,錯過了這麼多的光陰。”
“溫如是,我後悔了,如果能早一點愛上你,也許,你就不會過得這樣辛苦。”
沈文瀚的側臉摩挲着她的發頂,“我們爲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互相試探,互相猜忌中呢,明明早就相愛了,卻還不知道。”
“我那個時候就不該帶你去釣魚,李媽說,你在山上被蚊子咬的包塊過了很久才散。我知道你爲什麼不搽藥,但是當時我太傻,明明知道你想我道歉,可是我就是不開口,偏要故意氣你。
那幾天,你應該很難過吧。”溫如是的手有些微涼,沈文瀚收緊雙臂,將她抱緊。
“還有很多事,你以爲我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了。琳達把你這些年乾的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都告訴我了。”
“多久了?有五年了吧?”沈文瀚眷念不捨地輕撫着她的面頰,“五年了,你一句辯解都沒有說過,我是該無奈於你的倔強,還是該高興,你就這麼篤定,我不會讓你失望呢。”
“我們走過的彎路太多了,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重頭來過。”沈文瀚微笑着,望着腳下那片開得絢爛的桃樹林,眼淚一滴一滴順着腮邊落到她的臉上。
靠在他懷中的溫如是睫毛微動,緩緩睜開眼。耳邊是熟悉的聲音,包圍着她的,是熟悉的懷抱,她輕聲開口:“文瀚?”
沈文瀚低頭,悄悄拭去她臉上的水漬,柔聲應道:“你醒了,這裡纔是沈家村最漂亮的地方,喜歡嗎?”
溫如是微微偏頭,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她彎起嘴角,淺淺地笑着:“我很喜歡。”
“我當年就應該帶你來的,這裡有我見過最美麗的花海,”沈文瀚攬着她,指着不遠處一片重重疊疊,落英蹁躚的花雲笑着說,“我小時候還在那裡埋了幾顆彈珠,那時候不懂事,以爲來年能夠長出一棵彈珠樹。”
溫如是擡手,指尖輕拂過他的手臂,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很美,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美的地方了。”
只要沈文瀚不知道,她已經完全失明,這就夠了,就像當年她的選擇一樣。
溫如是微笑着,就像眼前真的就是一幅無與倫比的美景一般。
雖然她只能在想象裡描畫那片花海的模樣,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最美的景緻就在她的身邊。
沒有什麼,能夠比他的心意,更讓她感動的了。
沈文瀚輕笑,他的溫如是總是那麼地容易滿足,其實比這裡更漂亮的風景有很多,只是這個地方在他的心目中更加的特別而已。
這裡有着他年輕時期最美好的願望,這裡,是他一直想要帶着妻子來看的地方。
溫如是微笑着靠在他的肩窩,緩緩闔上眼睛。山風微涼,歲月靜好,轟轟烈烈盛放的桃花開到荼蘼。
青山悠悠的小坡上,溫如是安靜地,就像是再一次睡着了一樣,依偎在沈文瀚的懷中。
這一次是真的要離開了,溫如是的靈魂飄蕩在山野間,紛飛的花瓣穿過她的身體悠悠盪盪地落到地上。
她回頭,看到山坡上那兩個相依相偎的身影,還有沈文瀚眼中跌落的淚。
溫如是心中一痛,轉身毫不遲疑地向他奔去。
光潔的足尖點在空中,仿似在水面般激起朵朵漣漪。從她走過的路開始,凡經過的地方,世界只剩下了黑白兩色。
方纔漫山遍野的斑斕色彩,和着她今生今世濃烈的愛和恨,均被一絲一絲的藍色光帶抽出。
她跟他的第一次相識,第一次共枕,第一次交鋒,第一次的相擁……一幀幀地在她的腦海中閃過,最後只剩下了無知無覺的黑白畫面。
溫如是瘋狂地奔跑着,髮絲在風中凌亂地飛舞,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能再一次碰到他了。
藍色的光帶愈來愈亮,席捲着山谷中的色彩,仿似潮水褪去。就在她的指尖接近那滴淚珠的那一霎那,整個世界都化爲了一片黑白。
溫如是愣了愣,面前的沈文瀚還是一如往昔的俊朗,但是,她的心中卻不再有一絲的悸動。
她怔怔地跪在原地良久。
直到日落西山,沈文瀚抱起她的屍身,一步一步走出山谷。
溫如是才站起身,點開腕間嵌玦的通訊端口:“任務完成。”話音剛落,熟悉的助理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恭敬地攤開右手。
這一次,她直接將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隨着點點微光的出現,兩人一起消失在了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