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裡領導說是打聽去了,也沒那麼快出結果,這年頭數據庫不完善,統計高考成績以及後續的錄取工作都要經歷一個相當繁瑣的過程,再加上這兩屆考生人數超乎想象的多,省裡也是一團亂,負責合計的專員忙得焦頭爛額。
這就苦了利益相關的幾方,市裡領導坐不住,縣裡領導吃飯睡覺都在惦記,更別提公社上……從來沒什麼存在感的永安公社可算盼來一次露臉的機會,誰不希望自己能上光榮榜?他們公社考出去一個鬱夏,來年能拿上不少指標,尤其是教育這塊兒的。
別看拿獎金的是鬱夏本人,考出個狀元對永安公社是大大的有利,鬱夏同學的成功自然也離不開學校老師以及公社幹部的關心幫助,相關人員都能跟着長臉。
要說淡定一些的還是老鬱家,用老太太的話說,結果咋樣從出考場就定了,你答得好就能上,答不好急死沒用。這道理擱在鬱夏身上也是一樣的,狀元是誰早定了,等幾天總有個準話,幹着什麼急?
看大兒子坐不住,老太太還說他:“鬱學工你坐下,走來走去都快給我晃暈了!夏夏她校長不是說試卷是遮了名字的?閱卷老師想幹點啥也幹不了。他們閱卷那地方還有武警同志端着鋼/槍監督工作,誰敢拆開來看名字打分?拖出去就能把你槍斃了!所以說,那省狀元只要該是咱家的它就跑不了,要是長腳跑了總歸是別處還有比夏夏考的更好的。”
老太太淡定得很,市狀元已經超出全家的預估了,等於說飛來橫福,要知道他們頭幾天考慮的還是能不能錄上志願。
鬱夏就在旁邊,聽她奶說完還勸呢:“奶就別說大伯了,大伯是在爲我着急呢!不過也的確不用太擔心,這套卷子沒那麼容易,要超過我那個分數相當有難度,我把握挺大的。”
大伯孃聽着這話也舒坦,心說也就是二妹,換個人考到她這個分數鼻孔都朝天上去了,哪還知道體諒人呢?
“二妹說的是,省裡還沒消息,學工心不放不下……”
鬱大伯特別有理,聽他媳婦兒這麼說還振振有詞頂回去:“是個人都放心不下!咱省有多少市就有多少市狀元,那省狀元就一個!”
本來老太太已經讓鬱夏哄高興了,聽到這話就要抄傢伙揍這個皮癢的大兒子:“你這口氣還不小,咱們市裡多少人蔘考你知道不?市狀元你還不當回事了!”
鬱大貴本來在走神,看他們母子鬥起嘴才喊了個停:“行了老婆子,咱家喜事臨門,這種時候還吵鬧個啥?學工你也是,你媽脾氣是暴,她說得也對。有些話關上門在家裡講沒啥,出去還是要謙虛,看看半年前你還不明白?一個生產隊能錄上幾個人?難說沒有心裡酸的,這陣子誰也別昏頭,說話做事謹慎點。別人怎麼誇咱夏夏都不打緊,你們不許膨脹,能當上市狀元已經光宗耀祖了,別一副貪心不足的樣子。”
這麼一說破,鬱大伯也拐過彎來,連忙點頭:“爸我記住了。”
說着他還看了旁邊悶不吭聲的鬱學農一眼,心想到底是老二穩得住,自己還是做哥哥的,這方面大大不如。
天知道,被他誇讚的鬱學農根本就是被校長和主任炸成煙花了,這會兒還飄飄然神遊天外呢。
“對了,大妹呢?怎麼沒看到大妹?前頭咱家擠了那麼多人也沒見她幫忙端個茶倒個水拿個瓜子。”
說到這個鬱媽都疏忽了,婆婆朝她看來,她也茫然的看回去。
還是鬱毛毛眼尖,舉手說:“這個我知道!二姐學校那個主任過來的時候大姐就出去了,還沒回來。”
“她不也是公社高中畢業的?以前的老師來了也沒上去打個招呼?她咋回事?”
鬱媽心裡發苦,不知道該咋說,倒是大伯孃旁觀者清,嘀咕說:“怕是看二妹前程好,自個兒又沒個着落,心裡不舒坦。”
大伯孃不怎麼看得上這個侄女,別的不說,因爲自家條件好一些,學工看兄弟日子過得磕巴,哪怕沒直接給錢給物經常也把學農一家喊來吃飯。自家不缺這一口,照應兄弟也沒啥,這個二弟妹雖然木訥了點,手腳勤快不討人嫌,鬱夏更別說,唯獨鬱春,真就好像去別人家做客似的,從來不會幫點忙,坐下吃,吃完放下筷子就走,經常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都是小事,大伯孃是不至於同她計較,多幾次對這個侄女總歸喜歡不起來。可又輪不到她說什麼,一則自家孩子都教不過來,二則她鬱春也是有爸媽的。
大伯孃一個嘴快,說完鬱大伯就踢了她一腳,還使了個眼色過來。
眼瞧着氣氛尷尬了,他立馬岔開話題:“都是小事,媽你看咱家席面怎麼擺?備幾個菜?”
說到正事,老太太果真就把鬱春忘了,她合計一番:“雞鴨魚那幾樣得上齊活,小菜也湊幾個,分量要弄足。”
鬱媽皺眉:“那得花多少錢?”
“誰也不會空手來吃,總得隨禮,合計下來也沒那麼大開銷。學農媳婦我知道你窮怕了,平常摳一點沒啥,這酒席不能省。退一萬步講你閨女至少是全市第一名,這放在哪家都是大喜事,鄉親們等着沾光,咱家啥動靜沒有像什麼話?”
道理都懂,可是……
“這不是還要供夏夏讀書?她第一志願填的首都的學校,那可是首都,物價聽說高得很。”
老太太也懶得再說,就擺擺手:“行了,酒席的事你別管,這怎麼說都是整個鬱家的大事,還是學工媳婦來操辦,地裡有的地裡出,地裡沒有就出去買,錢問我拿。”
大伯孃應得痛快,拍着胸脯打包票說一定張羅好,不給家裡丟人,又笑眯眯看向鬱媽:“我孃家姐妹燒一手好菜,到時候叫她過來幫忙,弟妹你是夏夏的媽,到那天就負責招呼鄉親們。”
老太太看大媳婦相當滿意,她點點頭,又轉向鬱學工:“老大你抽空跑趟縣裡,把夏夏這個情況告訴老三,讓他提前同領導打個招呼,先請好假,到那天不要缺席。”
說到這兒老爺子也補了一句:“順便打幾斤酒,到時總得喝上兩杯。”
鬱學工都記住了,應說:“趕早不趕晚,我明天就去,把咱家的大喜事說給三弟聽,讓他高興高興。”
幾人商量到天擦黑,鬱夏和鬱毛毛陪着將老爺子老太太送回大伯那頭,回來洗洗準備睡了,白日裡發生了不少事,累啊。
這一夜,鬱夏睡得噴香,能考多少分她心裡有數,這個結果也不意外,從頭到尾她可說是最穩得住的一個。其他人就沒怎麼睡好,多數是興奮得睡不着,就連老爺子老太太回去還關上門說了好一會兒,更別提鬱爸鬱媽。
鬱春一方面高興事情朝着她預想的方向在走,鬱夏報了醫科大學,學醫比學其他時間還要久,自家這個情況她輕易回不來,等於說她去了首都再要見面都得是幾年後,不用擔心她和高猛會擦出火花。
同時她心裡也有失落,二妹太優秀了,比上輩子都還要出色,她跟着就要去全國最好的醫科大學讀書,讀完幾年本科沒準跟着進修,進修幾年出來就進大醫院,熬一熬沒準能成什麼主任醫師……醫療體系的事鬱春不怎麼懂,她只是想起來後世老百姓搶着掛專家號看病求醫的場景,真是大清早就去排隊,晚一點都輪不到你,醫院擠得就跟菜市場似的。
她心裡有點觸動,想着自己佔有先機,是不是該做點啥。又記起上輩子做什麼虧什麼的慘痛經歷,覺得還是先搞定高猛,結婚之後讓高猛去打拼,她幫着管錢或者出點子都成。
高猛一定能發財的,他上輩子就是知名企業家納稅大戶。
鬱春就跟煎雞蛋似的,翻來翻去翻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因爲睡得晚,她第二天起得也晚,收拾妥帖之後出去轉了一圈,發覺隊上熱鬧極了。
鬱夏倒是沒往外跑,想着收到錄取通知之後跟着就要上首都,這段時間她想多陪陪家人,就幫鬱媽生火做飯幫着洗衣裳餵雞。
本來嘛,緊張的複習階段早就過去了,她做點事也影響不到什麼,讓村裡人撞見又說:“你家鬱夏多金貴,這都要去京市上大學了,你咋還讓她做這些?”
鬱媽彷彿又要被說動了,看情況不對,鬱夏趕緊插了句嘴:“哪就金貴了?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對了,楊嬸你家蘭子怎麼說?”
說到這個,那婦女就嘆口氣:“說是考壞了。”
“不然再複習一年?我看蘭子還成,就是從國家宣佈恢復高考到報名參加考試這中間太短,她又不是應屆,自己複習難免不繫統,再加把油來年沒準也能考上。你家條件好,也不差這一年半載的。”
看楊嬸心動了,鬱夏又說,“先前我也忙着複習沒太多時間想別的,考完回來得閒了我想了想,作爲生產隊的一員,我考得還成,但也不能只看到自己這點成績,也要想想怎麼才能幫助到鄰里鄉親。我準備整理一套複習資料,擬一擬主要考點,爭取在上京之前弄好,拿給隊長保管,楊嬸你回頭讓蘭子謄抄一份,照那個來,要過錄取線其實也沒那麼難……”
這年頭不像後世,複習資料鋪天蓋地,模擬試卷能讓你做到手軟,天天熬夜都做不完。這複習資料大城裡興許有,一來貴,二來不一定好使。不過就算這樣也是一經發售一搶而空,農村人哪怕有錢也買不來。
如果說前半截只是讓楊嬸有些心動,聽了後半截她都要燒起來了,簡直熱血沸騰!
本來嘛,她們多少有點嫉妒老鬱家,只是藏在心裡沒說,鬱夏來這一手,那嫉妒就變成了羨慕和讚賞。
瞧瞧人家鬱夏,懂事不說,這心也是一等一的好,不像有些人自己好了巴望着別人都壞,她還惦記着拉拔鄉親們。
別人的複習資料可能不值當什麼,她不同,她可是高考狀元!是全市第一名!說不準還是全省第一!四百分的卷子她能考三百九,她的學習經驗多寶貴呢!
楊嬸心裡喜得,都忘了自己出來是幹啥,連忙點頭說好好好。
“我讓蘭子再複習一年,爭取明年考出去!考出去多好?那可是大學生,比進廠子當女工可要強了百倍千倍!”
就有幾個婦女落後兩步,也聽了個正着,她們小跑着趕上來——
“也給國強抄一份,我讓他再學一年!”
“我們芳芳也是!”
“還有我們建平,我們建平也是明年參加高考!”
建平媽說完就捱了其他幾個婦女的懟:“你們建平明年應屆,有學校老師指導複習,還要什麼資料?先給我們抄!在家複習那不是抓瞎?沒點參考資料咋行?”
“那我們建平就不用資料了?校長都說了,讓學校老師去考也考不出三百九十分!”
“……”
看她們拌起嘴來,鬱夏笑了笑,拉着鬱媽往池塘邊去,母女倆一塊兒去洗衣服。
鬱媽走出去幾步還回頭看:“要不要勸勸?萬一打起來了?”
鬱夏心說阿奶總說她媽呆,的確是呆,這哪能打起來?這是有希望有盼頭甜蜜的爭執!而且嘛,複習資料合一起挺厚,卻可以拆開來,每人拿幾頁抄完互相交換,耽誤不了什麼。凡事有個變通,總不能真讓一個人抄完了再傳給下一個。
看鬱媽是認真在擔心,鬱夏笑道:“媽你別管了,咱們生產隊這些嬸子閒着沒事啥都能爭一爭,人家有分寸呢。”
這麼說也是,鄉下老孃們嘴皮子利索,一個說不好就能吵起來,等你去勸,她爭都爭完了。
“那個複習資料,二妹你弄着累不?”
鬱夏說沒啥,知識點她熟得很,閉上眼都能列出來,做這個事對她來說只是費時間,左右在上京之前也沒別的事可幹,能幫上鄉親們是好事一件。
再說,學醫的路漫長,她要北上好多年,就如今這個交通條件回家一趟不容易。假使這份複習資料能幫上鄉親們,讓隊上多考出去一些,讓鄉親們記她一個好,往後有事搭把手幫襯一下自家,這樣就很好了。
說到底鬱夏還是不放心,鬱爸鬱媽都是老實人,心裡丁點花花腸子也沒有的,鬱毛毛又還不懂事,大姐想法清奇,看着不太靠得住。
當天,鬱大伯家就聽說了這事,還不止,應說全生產隊都聽說了,只要滿足條件能參加高考的都準備明年加把勁,鬱夏作爲高考狀元都肯幫忙整理複習資料了,他們爲啥不試試?
退一萬步講,哪怕明年也沒錄上,不過耽誤一年而已,要是有幸錄上了,人生不就改變了嗎?
鄉親們都排隊來感謝鬱大貴感謝鬱學農,說他家會教閨女,鬱夏良心好,自己出息了還知道幫助鄉親們,這樣的好人老天爺都要保佑她!
鬱爺爺也高興,他這輩子說好不好說差也不差,沒幹出什麼值得誇讚的大事,直到最近這幾天。
老爺子老太太都爲這個孫女感到驕傲:“咱們做人一不能自私二不能忘本,既然夏夏都說不費事,幾十年的老鄉親,能幫就幫,這時候伸一把手,沒準能影響人家一輩子,人家永遠記你的好,這是功德。”
晚些時候,生產隊的幹部也來了一趟,來了個整整齊齊,隊長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漢子當着鬱爺爺的面都抹起眼淚來,還給他彎腰鞠躬。
那頭鬱媽同鬱春商量來着,問她要不要也複習一年,先前夏夏忙着準備考試顧不上,如今考完了,叫她幫着補一補。
鬱春搖頭,往後二十年做生意的才能發財,沒聽說讀書讀成億萬富翁的,她現在就想摘下高猛,不想受這個罪。
“要是還考不上,那不是白耽誤一年?二妹也是,吃飽了撐的整理什麼複習資料,顧好自己得了,管別人家閒事幹嘛?”
得虧這話沒叫鬱爸聽見,不然真要給她一巴掌。
生產隊上比頭天喜報傳來還高興,本來想着吃席那天拿紅紙包三塊錢的,都悄悄改成了十塊錢。婦女們平時能有多摳就有多摳,這會兒全大方起來了,想着到那天早點過去,提着雞鴨鵝過去。鬱夏家條件不好沒關係,大家都幫襯一把,鄉親們幫她辦席。
隊上的幹部也在商量準備點什麼獎勵鬱夏,真是好姑娘啊,覺悟像她這麼高的翻遍整個公社也找不出幾個來。
換個人來自己好了巴不得別人不好,這樣纔好顯擺,讓別人長長久久羨慕她。
鬱家把鬱夏教得好,鬱學農看着不開竅,只會悶頭幹活,這閨女真是沒話說。沒見隊上那些牙尖嘴利的老婆子說到她都要豎個大拇指,從來沒半句不好的話。
也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之下,省裡傳出消息來了,全省第一名果真就是他們永安公社紅星大隊的鬱夏。
省、市、縣三級領導都在趕來的路上,來幹啥呢?來表彰省高考狀元,給她發獎金,鼓勵她繼續努力,學好了爲國家做貢獻。
公社以及大隊上的幹部已經去接人了,接來的還不只是領導,還有趕來拍照採訪搶新聞的報社記者。
聽說領導來了,鬱家上下都換上最體面的衣裳,鬱爸還在琢磨待會兒要說點啥,遠遠就瞧見黑壓壓的來訪隊伍,腿軟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一天,省裡的領導還不止帶了用牛皮紙信封裝的三百塊獎金,順便也把京市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拿了過來。
鬱夏勇奪全省第一名,省裡給她發了三百,市裡兩百,縣裡一百,公社上五十,大隊以及生產隊就實在一些,沒給錢,給的鋼筆、毛毯、開水瓶之類,都是結實耐用的好東西,農村沒票輕易買不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週一了,不要熬夜看完早點睡哦,冬天一到晚上多坐一會兒都冷得很=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