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愣了兩秒,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吧。”
小沙彌好奇地多看了唐果兩眼,低聲問道:“小師叔,你認識啊?”
“嗯,這位是麟磬鬼城的唐酥城主,一百多年前去過普陀寺,參加了當年的佛宗大會。”
唐果也慢慢想起來眼前這看起來過分好看的和尚究竟是誰了。
百年前,第一次在普陀寺的佛宗大會上露面的少年佛子,就是眼前這人了。
據傳,這位佛子是普陀寺的廣圓大師從一個邊陲小鎮帶回佛門的,廣圓大師是普陀寺現今實力最高強的和尚,輩份也很高,佛門中的人都要叫聲師祖。當時這位佛子被廣圓大師帶回普陀寺的時候,只有一歲出頭,廣圓給他取了個法號,叫玄塵。
玄塵沒有拜在廣圓座下,而是拜在了廣圓的大徒弟,靜真大師的座下。
所以玄塵是廣圓徒孫,被靜真大師一把屎一把尿地從奶娃娃養成了如今眉目端肅、神態祥和的青年模樣。
靜真大和尚着實是不容易。
唐果心底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百年前,在普陀寺佛宗大會上,她有幸跟這位佛子有過交集,那是玄塵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脣紅齒白,有點故作老成的樣子,平時總是端着一副嚴肅謹篤的神色,但是看着陰煞地鬼、毛茸茸的小妖精,還是會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歲月可真是神奇呀,她幾乎無法將眼前眉目深遠,滿身佛性的青年與當年那個漂亮小和尚畫上等號。
……
常清拉開椅子,讓玄塵先落座,隨後才搬了張凳子坐在另一邊。
小沙彌大概是頭一回下山歷練,所以對什麼都好奇,聽到玄塵說眼前這位漂亮神秘的姑娘是麟磬鬼城鬼王,他還有些不太相信,忍不住偷偷地多次打量唐果。
唐果被他小倉鼠似的模樣逗樂了,單手托腮看着常清又圓又光滑的腦袋上那九個受戒香疤,笑着說道:“小和尚頭一次出遠門啊?”
常清飛快點了點頭:“是啊,鬼王大人……”
“噓!”唐果豎起食指靠在脣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低聲說道,“別叫我鬼王大人,其他人聽到會害怕的。我平時行走在人間,用的名字叫唐酥,你可以叫我唐姐姐。”
小和尚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唐酥,隱約看到她右半張臉似乎罩上一層模糊的黑色圖案,但轉瞬即逝,還沒看清那圖案就已經消失不見,他撓了撓光頭,心道可能是眼花了。
聽着唐果誘哄的聲音,他有些害羞,但還是叫了一聲:“唐姐姐。”
唐果心情頗好,右手指尖輕輕敲着桌面,說道:“今天早飯我請你們。”
常清扭頭看了眼坐在旁邊只喝茶,沒有說話的玄塵。
玄塵擡眸看了眼始終帶笑的唐果,點了點頭,也沒客氣:“那就多謝唐施主了。”
唐果托腮看向玄塵:“上次見你,還是個和常清小和尚一樣高的幼崽呢,轉眼就長那麼大了。”
玄塵吞嚥茶水的喉嚨一緊,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柔軟又溫和的眼睛看向她嬌軟的笑顏,又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唐果被他故作鎮定的模樣逗樂了,提起桌上的茶壺,給他續了杯茶水。
“佛子這次是出門遊歷?”
玄塵輕輕點頭,神色有些莫名,默了兩秒後方才說道:“師祖算到我有一劫,只有應劫之後方可成佛。”
唐果靜默了兩秒,看着他貼在青花白瓷杯壁上的手指,微微勾起脣角。
“佛子生來便懷有先天佛骨,修爲一日千里乃是正常的,但修爲提升過快,心境不穩,易滋生心魔,的確是該多經歷一些事情,歷練心境。”
“佛子已走了九十九步,跨過最後一步便可成佛。”
“這最後一步看似困難,說來也簡單,應劫破劫,方可立地成佛。”
玄塵頷首:“師祖也是這般說的,唐施主果然深有佛緣,佛性深厚。”
唐果的目光掠過他低垂的眉眼,他的長眉沒那麼硬氣,眉尾從眉骨處往下走,讓整張臉都顯得十分柔和,左眼眼角處有一顆淺淺的淚痣,眼皮下垂的時候,上眼睫毛如蒲扇蓋住了微微上挑的眼線,眼尾下方的睫毛也很濃密,一根根的像是被精心打理過。
真是個非常養眼的和尚。
她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茶水,掩去自己過於放肆的目光,慢慢將心神全部收回。
這不是個她能輕易招惹的人,玄塵是佛門聖子,又擁有千年難得一見的佛骨,比她當年的靈軀更是珍貴,這樣的人被佛宗當成眼珠子捧在手心裡,怕是沒受過什麼苦難,若是她剋制不住弄出了什麼,佛門那羣對鬼魅妖怪根本不講理的和尚非得拎着降魔杵,將她的麟磬鬼城捅成馬蜂窩。
其實她大概能猜到玄塵要歷什麼劫,不同人情世故的佛子,最難走的怕就是情劫。
佛宗很多人成不了佛,只能做個在佛殿前侍奉神佛金身的佛修,多也是敗在了情劫上。
可是,她纔不想攪和在中間,若是幫和尚渡劫,大概率是逃不過要死一回的。
她如今已成了鬼王,要是真死一回,可能就真的……神魂俱滅了。
所以,大門朝南,他們今早吃完飯,還是一拍兩散,各走一邊的好。
……
“不知唐施主因何故出現在德裕鎮?”玄塵放下杯子問道。
唐果扯掉了腰間的蛟鈴,輕輕搖晃了兩下,漫不經心地答道:“只是路過,遇上了一隻有意思的魅鬼。”
玄塵琥珀色的眸子直視着她,雙手合十,右手掌心還有一串檀木佛珠,徐徐說道:“昨夜進入客棧的那隻魅鬼去了唐施主房中?”
唐果點點頭:“佛子大人可是感興趣?”
常清敬佩地看着唐果,低聲說道:“唐姐姐,我們之前在西江鎮除祟,來德裕鎮是應鎮上上官家主之邀來除惡鬼的。”
唐果的手指在桌上嗒嗒地翹起來,思考了幾秒鐘,她纔開口道:“這隻魅鬼並不打算投胎,可能不會如佛子所願,洗去滿身殺孽,再入往生之道。”
玄塵也沒有立刻給出答案,大概是在思考,片刻後說道:“鬼王大人可是打算將她帶回麟磬鬼城?”
“嗯。”唐果也不隱瞞,鎮定地說道,“入我麟磬鬼城有規矩,手染殺孽的惡鬼,需得奉上一魂三魄,踏入鬼城後,麟磬城不毀,永不得出。”
玄塵是知道麟磬鬼城規矩的,麟磬鬼城能在人界存在到今日,已經是應乎了天地規則,地府和天道均默認了鬼城的存在,鬼城城主唐酥又有無上功德護身,自身氣運更是與鬼城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佛門和正道皆承認了鬼城和鬼王的存在,所以從不插手鬼城的事情。
鬼王唐酥遊走在人間,與正道修士無異。
正道修士降妖除魔,鬼王也收復鬼魅魍魎。
只是鬼王鮮少誅殺厲鬼,會收走對方一魂三魄,將其納入麟磬鬼城中,惡鬼若是不遵循鬼城的法則,擅自踏出鬼城一步,便會被鬼王捏碎一魂三魄,天道也會降下天雷,將其轟到灰飛煙滅。
……
玄塵眼睫動了兩下,說道:“貧僧可否問問,唐施主爲何要收那隻魅鬼?”
他只是聽說過鬼王會遊走在人間找惡鬼,但卻不知道她將惡鬼收入鬼城的標準是什麼。
唐酥摸了摸蛟鈴,將鈴鐺遞到玄塵面前:“能讓我的蛟鈴響起來的惡鬼,我都有些興趣。”
……
尋常的陰魂鬼怪是沒辦法讓蛟鈴響起來的,只有強大的怨氣和煞氣才能撞響蛟鈴。
怨氣撞鈴,鬼王會給惡鬼陳情的機會,若是不願爲鬼王進獻一魂三魄,鬼王會根據自己的心情,決定是打散對方魂魄,還是順手放生。
唐果嘆了口氣,麟磬鬼城是個很窮的城池,到現在都還在建設當中,所以多找一些實力強大的惡鬼搞基建,其實是件很有必要的事情。至於尋常的鬼魂她也不撿,畢竟那些鬼魂生前也沒什麼天大的委屈,都還向入輪迴往生,而且那些陰魂實力又差,還嬌滴滴的,太陽一出來魂體就不穩,要來何用。
……
玄塵這次沉默得更久,小二將早點送到桌上,唐果又付了玄塵和常清素齋的錢,拿起調羹喝了一口白粥。
常清雖然好奇小師叔和鬼王大人說的事情,但也明白自己肯定是插不上嘴的,所以就端着碗邊吃粥,邊豎着耳朵時刻留意着兩人說的話。
玄塵:“上官家主那邊,貧僧會前去解釋。”
唐果勾脣笑了一下:“那倒不用。”
玄塵疑惑地看向她:“唐施主,何解?”
唐果:“那隻魅鬼下一個目標,就是上官家的老頭。”
玄塵臉色微變:“唐施主怎能仍由魅鬼去害人?這是助紂爲孽……”
唐果對他的譴責不爲所動,只是慢條斯理地喝着粥,徐徐地說道:“那隻魅鬼只是想報仇而已,冤有頭,債有主嘛,爲什麼不能報仇?”
玄塵的表情變得嚴肅,甚至有些不近人情:“陰陽有別,不管生前有何仇怨,待死後地府的秦廣王殿下自會清算。”
唐果渾不在意地夾了一筷子小酸筍放進常清碗裡,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和尚的光頭,玩笑似的說道:“可別學你小師叔,小古板一個。”
常清看着玄塵鐵青的臉色:“……”
嗷,這鬼王居心不良,害小和尚不淺!